乱局像迸溅的火星子,炸遍了九州,三大州府先后失联,沽州天机阁和当地赵氏旁支打起来不要紧,当地引发了地震,把一段京沽蛟轨震变了形,拉满了人或货的腾云蛟都给堵在了路上。南方未褪的酷暑很快融了冰,发臭的海鱼摊了一地,贩鱼人敢怒不敢言。
很快,就连渝州边境也被波及,奚平存在徐汝成身上的神识“看见”,半仙们动起手来灵气乱窜,周遭镀月金的熔金炉法阵都遭到干扰,无数工厂被迫停工。人们像闻到了暴雨前土腥味的小虫,全都找地方躲了起来。峡江上的渔船与蒸汽船一夜间消失了。
“这些姓赵的是不是有点丧心病狂?”奚平将仙山内外乱象看了个遍,“难道凡是拜入内门的,用的道心都是从赵隐那来的,一人心碎全家寻短见?”
“大多数确实是。”林炽稳住青鸾,叹了口气,“所以赵氏升灵相对多些。”
奚平:“啧。”
怪不得,量产的机工厂货。
林炽又朝主峰附近的升灵战场看了一眼,说道:“司典长老李凤山道心没碎,人还在世,只是名为‘闭关’,禁闭一千年而已,李氏、以及依附于李氏的张、齐、吴、汤四家便都就此衰落,大厦倾颓。何况司礼长老殒落。赵长老究竟因何事走火入魔道心破裂,目前不得而知,但他死后残魂还被劫钟打散,总归是不那么光彩,他们这也是怕。”
奚平道:“怕什么?太……皇上他娘不姓张么,也没耽误她当太后。先帝那么凶,不也没逮谁砍谁。”
林炽顿了顿:“虽无明文,但仙山已有默契,那五家后人自此不入玄隐大选,也算日暮途穷了。”
奚平听完“哈”了一声:“林峰主,不让修仙就算‘日暮途穷’了?敢情列位仙尊也知道仙山脚下,做人不如做狗么?我还以为你们觉得自己怪不赖的。”
林炽从不与人争辩,只说道:“唉,你说得对。”
奚平找茬未果,而此地已临近飞琼峰,他虽然明知道师父听不见,还是闭了嘴,将满腹偏激与刻薄往下一咽,憋着气,掉头去挠他三哥的灵台。
周楹前脚刚收到白令传信,就听奚平说道:“三哥,天机阁里赵家人太多了,你杀完人能不能埋一下?”
“开明司量力支援,可以听庞文昌调配,陆吾不给动。”被蝉蜕神识暂时困在东海的周楹不紧不慢地同时回两个人,说道,“赵家人走到绝路,难保不求援国外,蜀历楚三虎狼在侧,巴不得爬过来舔剩饭,我做事不是给他们检便宜的。”
奚平一愣,突然意识到,三哥可能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周楹又问白令:“庞戬道心灵骨俱全,资质万里挑一,还不肯筑基?他有这么缺钱?”
广韵宫中的庞戬:“你爷爷的。”
电光石火间,他替皇帝挡了一下,一只《海市图》里穿出来的鬼爪差点在他胸口掏个洞,因果兽从他蓝袍衣襟上绣的暗纹中钻出来,张嘴怒吼,鬼爪堪堪刮破了庞戬的外袍,因果兽灰飞烟灭,而“鬼爪”也变成了只软塌塌的人手——庞戬道心“破障”,早看出那《浮山海市图》中的妖鬼都是被赵誉随机抓进来的凡人,因此动起手来越发束手束脚,还不如看不出来!
赵誉实在太了解他了。
“总督!”
危急时刻,一个人间行走隔空扔过来一枚芥子,庞戬记得那小孩叫周樨,有江湖谣言说是什么……周楹他弟,一个爹生的,就他娘的离谱。
庞戬:“干什么?”
“芥子里是灵石,还有筑基丹!”周樨拽走他屁滚尿流的皇帝大哥,冲庞戬叫道,“赵家想仗着人多势众,趁仙山反应不过来挟持大宛,逼迫仙山妥协!庞总督,他们都说你离筑基就差一步,非常时期便宜从事,快别犹豫了!”
“非常时期便宜从事。”庞戬将这八个字咬了一遍,露出雪白的牙冷笑一声,回手将那枚芥子挡了回去,“小崽子,作乱的赵家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话音没落,《浮山海市图》笼罩下,筑基修士明显高出一个层次的符咒雪片似的当头压下来,四下法阵此起彼伏,在真实与虚幻之间迅疾无比地切换。赵誉一把捏碎了天机阁的令牌,本命法器判官笔猝不及防地伸出来,点向庞戬后心。
庞戬豹子似的,一矮身,敏捷地躲开这一下,下一刻,他竟抓住了那画虚实切换的刹那,挣脱了出去。人未落地,他已经以身为弓,将一支箭射了出去!
迎面一阵罡风当头压下,赵誉怒喝一声,仗着修为,强行撞散了这一箭。
“我以前是不如你,”赵誉冷笑道,此时,他感觉到古老的《浮山海市图》已经完整地融入他灵基之中,内里浩瀚的上古遗韵冲刷着他拓宽了百倍的经脉,“可是一力降十会!”
“行吧,正人君子。”遥远的返魂涡下,周楹朝金平最尽忠职守的守护者递来一声嘲讽。
与此同时,庞戬眼前突然闪过白令一板一眼的字,白令送信道:开明司尽可调配,但四境不稳,陆吾恐怕脱不开身。另送一帮手与庞总督,收好,善用。
帮手,谁?
庞戬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说:周楹要敢说“帮手”是他那缺心眼的弟弟周樨,等他熬过这场劫,他非去把庄王府砸了不可!
然后他就看见逼至眼前的赵誉中了定身法似的,停在他面前不到半尺处,突然不动了。
片刻,赵誉眼珠卡了一下似的,重新流转起来,冲庞戬一笑。
庞戬:“……”
吃错药了?
只见赵誉眉心处,《浮山海市图》闪过,妖魔鬼怪与迷雾假山一同蒸发,被赵誉抓进来的宫女内侍七荤八素地晕了一地,因庞戬一直不肯下狠手,这些人几乎毫发无伤。
那鬼图一角剥落下来,落地变成个纸人,彬彬有礼地朝庞戬鞠了一躬,随即与图一同消失在了赵誉的眉间。
赵誉整个人都气定神闲了起来,礼数周全地对周桓道:“臣有罪,让陛下受惊。”
说完,不等陛下回答,他掌中就冒出一缕轻烟,不由分说地把陛下放倒了。
庞戬这才瞠目结舌地回过神来:“你是……白令?”
“赵誉”冲他笑了笑:“倒也不是,属下还是赵誉。只是我方才没看仔细,筑基时融的本命法器里掺了个替身纸人,不小心将那替身纸人融进了灵基里。”
他居然还在用赵誉的身份和口气说话!
此情此景简直了,一帮人间行走集体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白令人长得瘦削端正——正经的正,不吭声就几乎没有存在感,平时又常板着张白脸,连字迹都比别人严肃三分,浑身上下透着股无欲则刚的气质。
庞戬还是头一次发现,一旦换下那张极端的禁欲脸,白令举止做派中那股子深藏不露的诡异邪气就露出来了……妖气森森的!
庞戬给自己顺了顺气:“什么本命法器?”
“赵誉”笑道:“我一直在收集的道心,就在一幅名叫做《浮山海市图》的法器里,六年前调查压床小鬼一案时曾登过三殿下的门,殿下与我一见如故,当时就赐了我一张残卷,如今让我在靖州贡品里借到了最后一张残卷,正好凑齐。”
庞戬匪夷所思:“周楹当年动那么大手脚,赵誉他不知……不是……你不知道?娘的,舌头都打结了,你到底算个什么玩意?”
“属下是听命于纸人的筑基修士赵誉,”“赵誉”不慌不忙地说道,“六年前的残卷不曾动过手脚,一则那时候殿下还是凡人,白令也未曾筑基;二来萍水相逢,我也是要防备的嘛。纸人是贴在最后一片残卷上的。我搜寻这古画残片已经近六十年,不急于一时,殿下既然知道我寻找的道心,碍于他,我当然不会贸然行动,一定是万无一失或是逼不得已才进来取。不问自取,还是皇宫大内,见古画融合自然又喜又愧,一时疏忽来不及仔细查看,也是有情可原的,对不对?可见万事确实是‘行百里者半九十’。”
庞戬听得天灵盖乱撞,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别跟我说,这幅画能进宫也是你们家殿下做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