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中,奚平被卷在无数次的生老病死中,不知今夕何夕。
炉外,奚平一眼看到了化外炉里的“长川”,打从灵山落成之前、荒凉的上古时代来,一直流淌到现如今。在那压缩的千古长河中,贵人、贱人、善人、恶人……乃至于花鸟鱼虫,都长着他自己的面孔。
川流途中,两岸有荒烟与繁盛重合,枯荣同寒暑共生。
襁褓中的圣人嚎啕大哭,蹒跚学步的大能跌跌撞撞,克己求道的邪魔不知疲惫,怨偶尚在柔情蜜意中,山盟海誓同山海共朽。
冻雨里,被下仆逼着扫洒石阶的少年瞬间满头白发,伸手一指天,冷冷的月光就扫过他不愿再细看的沟渠。
并蒂而生的手足联手抵挡过天地的考验,又在同一片天地间反目,生死相搏。
奚平在炉中的神识被拉到千万年那么长,从古走到了今,不等他回过神来,就踉跄着被赶上岸。
一颗鲜嫩的果子落下来,他一把抄住,然而馨香只在他鼻尖逗留了须臾光景,随后便盛极而衰,浓香滑往腐臭,继而在他掌心烂成了馊水。
最后,香的与臭的一同灰飞烟灭,他空荡荡的手心里只剩一把虚无。
而炉中引着他的金光仍在狂奔,朝着无限远的未来。
化外炉中的奚平靠炉外的视角保持清醒和理智。
化外炉外的奚平被炉中千般滋味塞得六感麻痹。
真实的时间只过了一刹,所有外界的声音都来不及送进他耳朵里。因此在那一刹里,他失去了所有的陪伴,师亲敌友都在无法抵达之处。
他只有自己,在注视着自己。
奚平注视着那引路的金光,没有贸然追上去,原地定了定神,他缓过口气来,心想:原来炼器炉这么神奇,我当年要是去了镀月峰,没准就随着大师入炼器道了。唉,这不比我师父一天到晚拿着把铁剑来回破冰有意思?
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把正腹诽师尊的逆徒吓得一激灵。
那是个有一点沙哑的女声,奚平循声望去,见飞远的金光不知何时又落回到他面前。金光灿烂得刺眼,骄阳一般不能直视,奚平眯起眼,在那光里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中等个头的女子,骨架异常纤细,双手腕上叠带着一把镯子……这影子让人印象非常深刻,望川在秋杀手里的时候,曾经凝出过这样一个身影,可惜没有完全成型就被破法驱散了。
这就是惠湘君生前留下的影像吗?
奚平精神一震,朝那人一拱手:“前辈。”
其实只有活人和活着的神识才能跟人互动聊天,器物上留下的道心是死物和遗迹——即使有些遗迹中有逼真的影像,也都像旧画,看得见摸不着。
对一幅“画”行礼有点傻,但她实在太有灵性了,奚平还是决定礼多人不怪。
金光中的女人朝他招招手,手镯们活泼泼地彼此碰撞着:“来。”
奚平从来没见过正经道心是什么样的——元洄那个假的不算。他有点好奇,既好奇惠湘君的道心,也好奇项荣为什么两百年都不将化外炉上原主的道心抹去,便立刻跟了过去。
八百年前,楚地奔放而无邪的民风大概也没有大宛那么多假正经的讲究,那只叠满了手镯的手毫不避讳地将他一把拉了过去,拉下了他的头。随后金光里的女人踮起脚,额头贴上了奚平的额头。
奚平下意识地闭了眼,再睁开,只见周遭一切都好像成了炸裂的调色板。
草木走兽都析出了其本质,他从这古怪的视角中看世界,一时目不暇接,才知道熟透了的果香中原来有与花同源的味道,本命仙器周遭弥散的灵气与主人神识脱离身体的一瞬呈现的形状一模一样……
奚平立刻明白了,这就是炼器道高手眼里的世界。
万事万物都有隐秘的联系,那些声、色、灵或者在她手里自由地结合,或者因互相排斥而形成巧妙的平衡,时间……乃至于她自己,都只是其中一味材料,她用手捏出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奚平心领神会,解读出了永春锦炼器道的第一个层次:诸形如幻,百相无常,万物可解而重构,炼器者即造物人。
这和现在悬在陶县的破法秘境是相通的,并不难懂,奚平觉得很有意思,但没觉得稀奇,便问道:“还有吗?”
金光中一双细长的眼睛睁开,对上他的目光,眼角微微弯了起来,下一刻,那光怪陆离的世界消散。
化外炉内,一个五颜六色的人影刮着香风狂奔而去。
奚平被这不知哪冒出来的大野鸡吓了一跳,忙侧身让开路,定睛一看,那因嫌迈不开腿而撕开的裙摆十分眼熟,才认出此君是当年醉流华里“一奔名动菱阳河”的自己。
奚平忽然发现,凡人时的自己跑起来脚步声很重,尽管年轻又灵活,一举一动在他如今看来却有一点微妙的不协调。稀薄的灵气与他擦肩而过,又没什么瓜葛似的错过。他先是闻到了脂粉味,随后是香粉下的“人味”——一点微微的汗意,还不难闻,但如果放着不洗,一两天后肯定会发酸发臭。
紧接着,“大野鸡”一脚踩上佩剑,周身辣眼的纱裙褪下,香粉散入虚空。奚平看见自己御剑而起,成了半仙。灵气从他灵窍与经脉中穿过,又释放出来,他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灵光,不断地将落下的灰尘与污渍从他身上剥开。
随后奚平看见御剑的自己再一次变化,手中冒出一把与他同源的琴。他的头发骤然长了一截,气息陡然深沉下去,漩涡一般地勾连着周遭灵气,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是他自己此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