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的腾云蛟起步晚,用的还是旧版镀月金打的蒸汽机,现如今宛楚两国都看不见了。
矮小劲道的蜜阿劳工一路扛着铁锹往锅炉里铲煤,自己也黑得跟煤球顺了色,只露一双双五颜六色的眼睛,偶尔带着几分茫然直起腰环顾周遭。
腾云蛟的车厢分四等,海市楼能直接帮忙弄到包厢。
包厢占一整节车,茶座、书房、卧房一应俱全,里面还配了专门的男女侍应,按铃就来。
后面是头等、二等车厢,上来的都是些体面的修翼人,上一等的乘客都登了车,下一等车厢才开始放人。
及至三等车厢,站台上的“引蛟管事”们会像赶牛羊一样大声吆喝着,将你推我搡的乘客们往车上轰,被挤在最后的人往往来不及上去车就开了,人们便只好蝗虫附稻似的扑上去,艰难地扒在车外,再在里面人骂骂咧咧中扶老携幼地往车里爬。
直到登上西行的腾云蛟,赵檎丹心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回荡着一个问题:凌云山是你们家开的吗?
像太岁这种升灵修士,无缘无故擅闯他国,弄不好是要被祭镇山神器的。上回陶县众升灵犯忌,不过是仗着悬无不想与四邻为敌,法不责众罢了,这回可就他一个,哪怕他位列三十六峰主,折在这里,玄隐山也说不出什么。
那是别国仙山,国祚重地,镇山大阵连着万里地脉,非法入境的外国修士避之唯恐不及,他说去就去?
这要是在楚国,赵檎丹没准要怀疑太岁不怀好意,又想用“联姻”那招把哪个胡子一把的中年陆吾送给谁当老婆。可此地是南蜀,蜀人对婚姻极其慎重,可没有项家人狗撒尿似的到处结婚的喜好,倘使谁家子弟与外族有染,宁可打死也要保证本族血统不被玷污的。
她好奇得快炸了,可是小包厢茶座里,太岁前辈似乎入了定,赵檎丹也不好贸然打扰。
一个升灵修士,不管顶着张多么吊儿郎当的灵相面具,当他入定时,整个人也是沉下去的。
他就像烛龙,一闭眼,周遭一切都随着他心境变化——隔一阵就进来嘘寒问暖一次的腾云蛟侍从莫名不再来打扰了,以赵檎丹半步筑基的耳力,腾云蛟行驶过程中的颠簸和噪音在车厢中居然完全听不到。她感觉到自己神识都被升灵的气场牵拉下去,长了毛似的心几息间便镇定下来,忽然有一点感悟,中间偶然回过神来,腾云蛟已经开进了下一站——她不知不觉中被他拖入了定。
赵檎丹忽然明白了,难怪每一届直接入内门的弟子修行速度都远胜外门,能有幸被某一峰主选为亲传的弟子又远快过其他,资源和资质是一方面,原来在前辈身边,能被对方带着探访另一个高度!
太岁平时不大现身,多数时候都是跟他们远程联系,机不可失,环视周遭,随行陆吾修士们都借机跟着做起日课,赵檎丹也忙扣了几颗灵石在掌心,入定起来。
然而……她这个结论,飞琼峰的支将军恐怕不太认同。
照庭归位补上了他差点被劫钟熬干的那一口元气,支修渐渐偶尔可以喘口气,不再是只能“嗡嗡”了。
每有空暇,他就会跑到奚平这边,看着那小子学剑,大有教不会弟子第二剑死不瞑目的意思。
奚平为了给他拿化外炉,跑到月满圣人眼皮底下偷鸡摸狗,差点变成个藕,怎能让师尊说“死”这么不吉利的话?
于是这大“孝顺”徒弟花了八年,从秋杀留下的澜沧遗稿中学了好多邪门歪道,在百乱三杰窗根下听了一肚子恩怨情仇,一手引领了陶县发家致富,以其无限恶俗之志趣开发了草报的原型,让印刷文化席卷了整个大陆……可以说很不虚度光阴了,就是没学会第二剑。
大小姐不知道,这会儿,她眼里高深莫测定如山川的升灵“前辈”正在被照庭打。
“凝神,”支修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奚士庸,你又在走什么神?”
奚平很冤:“没走神啊,师父您又看不见我在想什么,我神识都变成剑的形状了!”
支修确实看不见他在想什么,但能感觉到他灵台一丝剑意也没有。
升灵学剑不是比划剑招,需要把自己全然投入到剑意中,反复锤炼打磨……然而支修教这逆徒“沉入剑意”中,活像给野猫穿衣服——按下脑袋伸出爪,反正就是死活塞不进去。
“沉入剑意里,人是会失语的,你还跟我贫嘴!“
奚平疑惑道:“练剑还能失语?剑这一道也太离奇了,时间长了岂不人均哑巴?师父,您会不会是当年自己在雪山上蹲久了没人聊天,忘了人话怎么说……哎哟!”
照庭又给了他一下。
“不靠谱”可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奚平大概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心里澄净一片,只有一件事”,乃至于“忘天忘地忘我”的感觉——这小子开窍时候人碎成渣,被端睿殿下捏着,心里还在跟自己臭贫;筑基的时候在同时算计他三哥和心魔;升灵更了不得了,一边挨着天打雷劈,一边还在跟周楹合计怎么留一手防着无心莲。
“为师错了,”支修又叹了口气,“幸亏你当年没跟我走剑道,要不然可能都筑不了基。”
这话轻轻触动了过往光阴,有那么一瞬间,奚平出了神。
筑不了基,他可能就一直下不了山,只能在师父跟前做个捣蛋的小弟子,没事崩一下雪山,逢年过节下凡回家看看,两头带土特产。
上有师尊,他可能就一辈子也长不大了,在飞琼峰上混上两百年,寿数尽了,再平平静静地走。到时候师父大概会像养死了只猫狗一样难过一阵子,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峰主活到这把年纪,早也看开了,生前既然互相对得起,死别也没有什么不能释然。或许师父突然寂寞了,于剑道上还能再往前走一步,按部就班地过几百年,也照样能蝉蜕。
世间云谲波诡,与他奚平何碍?
那会是多么蒙昧、又多么无忧无虑的一生啊。
奚平笑了:“说的呢,真可惜。”
可惜阴差阳错,他已经见过了天地、当过了众生,化外的永明火传到他手里了。
支修只一愣,就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他故作轻松地说道:“算了,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实在不行……啧,实在不行等我出关,再往你经脉里存两剑,让你拿出去唬人得了……唉,士庸啊,你还不如是块朽木呢,剑一道,不开窍的朽木也比跳蚤强。”
奚平接话极快:“是啊师父,司命一道,不开窍的朽木也比……嘶,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照庭揍完他,安静了下来,支修分出来的神识回了飞琼峰。
风刀与霜剑同时向他压了过来,他早有准备,一道无惧神魔的剑气直冲上天,第不知几千几万次地硬扛了回去。
长老们以为他在参悟天地之意,其实他早悟完了。
天道的意志清晰无比,只要他妥协,照庭就会变成定山河的锥,当年被照庭勉强续上的金平龙脉从此再不会动荡。
他道心圆满,太上忘情,与灵山心意相通,会将所有该放下的东西都放下。
他将不再惦记百乱之地,也不再意难平。
搅起东海之祸的周氏终归会走向衰落,各地“邪祟”迟早被镇压。到时候他听见“邪祟”二字,就会本能地闪过杀意,照庭会动,尽管他理智上知道邪祟也未必都十恶不赦……但洪水也不邪恶,地震也非处心积虑,疫病蚕食人身,也不过出于本能,不恶也得治,那就是灵山的本能。
他会成为新的“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