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怪就怪那两个女官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在这深宫里,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记是这宫外头死的人都没宫里头死的人多。”郁欢揉捏着指节,轻声问道:“伺候嬅修仪的孙姑姑你可有印象?”
芹嬷嬷扶着她,边走边回忆道:“进宫得早,在太后跟前服侍过一阵,她有个妹妹,好像是林家某位的妾室,后来不知犯了什么事儿,记不太清了。您是要去清秋阁?需要摆轿吗?”
郁欢低眸,“嗯。我当是郁氏打点的人,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
清秋阁。
衰败的气息。
仅有一两个宫女在院里打扫着,都不怎么上心,这位主位份低母家势弱,又不怎么受陛下宠爱了,又失了孩子,惨得很。
阖宫也没几个有交情的。
春天尚未至,寒意深重,这院里格外冷清。
唐蓁蓁站在门口迎接,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她的眼睛至今还肿着,经常想起那逝去的孩儿,又想到这无望的深宫生活,没有任何希望在,“郁小姐。”
她还如从前一般,在私下里唤她郁小姐。
郁欢抚她起身,又拿出巾帕轻轻替她擦拭着挂在眼角的泪珠,“你受苦了。”说着,她看向身后的那个老嬷嬷,呵斥道:“伺候了人一辈子都还伺候不好,瞒得我祖母眼盲心瞎。”
孙姑姑笔直地跪在地方,似有几分不服气,但嘴里却不敢这么硬气,“都怪奴婢笨手笨脚的,奴婢愿意受罚。”
“那便在门口去跪上个一天一夜。”
郁欢蔑了她一眼,随后执起唐蓁蓁的手往里屋走,边走边打量着整座院子,倒也算不得寒酸,只是破败,屋檐都结蛛丝了。
一进屋。
比外头还冷。
连炭都没烧,瞧那炉子里都没啥炭灰,可见是许久未烧炭了。
“倒是来这宫里受苦了。”郁欢看了眼芹嬷嬷,后者便明白什么意思了,忙派人去过问内务府。
唐蓁蓁强颜欢笑,“人不苦,心苦。”
家族已经全部搬离京都回祖籍去了,偌大个京城她无所依,唯一能照拂她的郁欢又在外征战,管不到这里来。
郁欢叹了声气,“你在怨我。”
“我不怨的,不怨的。”
唐蓁蓁含泪摇头,满眼苦涩,最终跪伏在郁欢脚边,“我求您,替我儿报仇,好不好。那个死胎不是我儿子,真的不是我儿子。我求您了,报仇,好不好。”
郁欢垂眸看着她,说无动于衷是假的,但她...
“他那么小,刚睁开眼看我一眼。是苏肃,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孙姑姑把我儿子交给他,回来后,我的儿子就不是我儿子了,我认不错的。郁小姐,我求求您,我给你磕头,我求你了。”
唐蓁蓁埋下头,却哭得泣不成声,她一直坚持着等待着,就等郁欢回京,等她回来还她一个公道。
苏肃便是苏公公,和林家有血海深仇的苏公公。
“我知道。”
郁欢叹了声气,蹲下身子去扶她,可她的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是那么的凉,“这份公道,我给不了你。”
有些事,不能再掺和了,她虽然大致猜到了真相,也有了些证据,可她不能做。
唐蓁蓁蜷缩着,执着地念着,“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此时。
一个美人从门外进来,对这一切仿若未见,“太子妃万福。”
“姝昭仪。”
郁欢抬眸看着她,容貌依旧,如远山芙蓉,倾城绝色,“别来无恙,不知那鸢尾花开了吗?”
游箬复身把门关上,“须句京的风水养不了那株鸢尾花,还没开,便败了。”
她复宠已有多时,却一直未怀有身孕,她来此有别的目的,“皇后生产那日,也就是嬅修仪生产那晚,妾身瞧见一人在怡月轩鬼鬼祟祟的,还听见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怡月轩是清秋阁到永寿宫的必经之路,而且那里空置着,尚无人居住。
郁欢不动声色道:“眼花了吧。”
“您知道我想说什么。”游箬微笑着,身上已经没有了单纯的影子,“妾身眼力好,那人的样貌和清秋阁的孙姑姑如出一辙。”
唐蓁蓁闻言猛地抬起头,她自然听懂了,“你明明答应了我的。”
但她以为是郁欢的手笔。
“太子妃,世间诸事十有八九都在您的掌握之中,真相如何,您当真不知吗?您试探人性玩弄人心,那些事您甚至不用查便知是怎么回事。就像妾身这张脸,您把借刀杀人这一把戏表现得淋漓尽致。”
游箬在软榻坐下,一瞥一笑皆是风情,“妾身若没猜错的话,那所谓的嫡子是嬅修仪的儿子吧。”
“你想多了,都是皇嗣,何须偷换。”
郁欢淡然地捋了捋衣裳上的灰尘,“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你都只是一个贡品,你凭什么觉得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本。”
游箬摇头失笑,“一碗汤药,我终生不孕,是我自导自演,也可以是来自皇后之手。我没有和你谈条件什么的,我和嬅修仪一样,我是来求你的。”
郁欢抬眸凝视着她,“所以呢?我需要对你、对她有求必应?”
“你这么隐忍的人,嘴上说得忠心耿耿,其实心里也恨透了陛下。去年围猎刺杀的真相我都知晓了,你怎会不知呢。一个要杀你、把你利用至极的人,你不会不恨。”
游箬坦然道:“我们都恨同一个人,为什么不能合作呢。”
围猎之事根本和谭家无关,想让郁欢和林家积怨更深罢了,升了佟树洪的官时郁欢便知道了,幕后主使是陛下,陛下拿敬贵妃的母家当刀使。
广文早已提醒过郁欢。
以及郁掣的事。
郁欢拍手叫好,疑惑地看着她,“私仇在帝国面前算得了什么呢?陛下耳目众多,你怎么就知道陛下不知晓这些呢?”
游箬脸色一僵,“你什么意思。”
“世人一生都在求荣华富贵,你却嗤之以鼻,人有时候就应该安于现状,你说呢。”郁欢手指摩挲着虎口,不急不徐道:“游姑娘,不要把我对你唯一的好感抹灭了。”
游箬笑不出来了,“我万不该信你,像你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心。”
说罢,她推门离去。
她信了那一瞬的温情,心疼她的隐忍,她以为她们至少有一点点相像。
郁欢垂眸,看着还瘫在地上茫然无措的唐蓁蓁,又看了眼桌上已经凋谢了的兰花,轻声道:“会有人给你的孩子偿命,这条路是你选的,我们都回不了头。”
她把先前替她擦拭眼泪的巾帕摊平,放在桌上,“而你从始至终没给我带来半点利益,却要我一再护你,我施以你的仁慈已经够多了。”
话音刚落。
院里吵吵嚷嚷。
内务府的人已经来了,带来了厚被褥和银炭之类的,还拨了四个机灵的宫女过来,芹嬷嬷跨过门槛,问道:“奴婢来时瞧见姝昭仪了。”
“来谢那花卉之恩而已。”
郁欢起身,没有搭理内务府的那些奴才,扶着芹嬷嬷的手缓步离开,临行之际她只留给了唐蓁蓁一句话:“论亏欠,当是你欠我。”
纵观所有,从一开始,她将她从唐寅飞手里救出,便已经是恩了。
她进宫后,唯有一个孩子可以帮助她,最后她还是选择让她留下孩子,对她一分利用也没有,可谓仁至义尽。
如今她落魄了,是她自己不争,凭什么事事都要她来帮她呢,说到底,她们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便是在书院门口的争执,那算作帮忙吗?
在曲水流觞的辩解,或许还能算作是一分心意吧。
...
在这些日子里,郁欢和很多人周旋,都是互相利用,除了前世的那些人,她没有给任何人免费的恩惠。
从前她想不通,只觉得自己阴谋算计过深,不择生冷。
如今想通了,无论何事,今生所行的每一步,她都无愧于心,只是在很多时候动了恻隐之心,让自己误以为这是错误。
所有的亏欠愧疚皆来自前世。
论及今生,她唯一没有去弥补并且欠更多的只有宣佩玖。
至于那些恨那些仇,从前她亦分不清,只觉得都得死,所有参与的所有知晓的都必须付出一样惨痛的代价。
如今她分得清了,她以别人为棋时,她亦是棋,为了大局,有些仇,不必拿到明面上来说。
她没悟得什么,在那些旁人的记忆里,她只明白了一件事。
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平常。
善不得善终,恶不得恶果,命数也罢人为也罢。
所有的都得靠自己争。
她选择作恶人,那恶贯满盈又如何,她选择作善人,那悬壶济世又何妨,她选择了,并且做了,那么怎样的结局她都接受。
结局不如人意,也无非是自己行差踏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