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头一望,也没有眨眼。那双眼睛瞪得老大,迟迟都不动,显然是故意的。
上官文若知道,他这是听见了。只是他不想自己听见,又不想对她说没听见,那样便要再听她说上一遍,何必呢?
“师父听见就好。”上官文若兀自答道,稍适润了润喉咙,又道:“我是来告别的。今晚之后,师父便自由了。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往后你再也不用去断崖峰,不用受陛下控制,也不用再为我疗伤。人生在世,白驹过隙,不如留下时间做些自己真正喜欢的。师父不是一直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想,的确是想。断崖峰的山间野趣,寒山涧的临溪嬉闹,手可摘星,临渊可得鱼,吟诗作赋,长醉不醒,此生所求皆至,生亦知足,死亦无憾……可他所料想的种种,哪一样没有阿若呢?十八年,已经足够让人养成习惯,习惯想她、伴她、呵护她。
现在她要走了,义正言辞、光明正大地告诉他,她要走了。与往常无异。阿若,莫非这就是你说得一刀毙命的道理吗?师父现在明白了。
上官文若苦笑了一声,转而又道:“师父救了我的命,却从没要过报酬。不如这次就算作报酬吧。我还了你的自由,从今以后,你我就两不相欠了。”
还是没有回答。上官文若觉得很不适应。平日他们二人相处时,总是祝子安主动挑起话头,无论是逗她的玩笑还是一本正经地分析事情。他们也总能想得差不离。每到那时,上官文若只管嗯嗯啊啊一通答应,也不必费口舌多做解释。她不喜欢解释,对谁都是如此。
“师父不会说话,真好。”上官文若自欺欺人地道,“这样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骂我了。”
祝子安在心里苦笑,说到底,他何时骂过她呢?
彼时寒冬,他初回清音观。少年顽劣,和一众小徒弟们鬼混在一起。大家追在上官文若身后,大张旗鼓摆出阵势乱吼一气——
臭阿毛,死阿毛,
死了阿爹死了娘。
阿毛跑到高山里,
狼吃狗咬没人理。
阿若跌在地上,哭。
他们还在喊。
“别喊了!”祝子安拦下,过去抱她,哄了哄。
三岁的小人从祝子安怀里挣脱,滚了下去,嘤嘤着跑远了。
是不是自那时,她便记下恨了?
祝子安望着她,片刻也不愿移开视线。光下凄凄冷冷的面容,神秘莫测。没有人能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是真情还是用计,那些计策从何时实施,又到何处为止,目的又是什么。
先前祝子安以为他可以。但此时他才明白,到底是自己太自负了。在她眼里,自己和那些普通人一样,并无特别。她可以算计别人,一样能算计自己。
可他还是中计了,也只有中计了才能清楚,自己有多在乎她。在乎到在外聪明一世,可在她面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其实师父不知道吧,”上官文若又道:“那位高人赐我的保命之法还有第四条。”说罢,她顿了顿,终于将清冷目光投向祝子安。
“今生今世,我都要远离你。如果过去的十八年是破例,从今日起,你我不必再见。师父应该不想让阿若死,对吗?”上官文若坚决说道。
“至于鸳鸯蛊毒,我会尽快想到解蛊之法,师父不用担心。”上官文若向他保证道,仰头望了望,又道:“不过在此之前,师父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上官文若长舒了一口气,像是下了重大决心一般,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可都要好好活着。”
“答应就眨一下眼。”
没有反应。
上官文若俯下身,贴在木盒旁,伸手进去,亲自将祝子安的眼睛合上,又帮他抬起来。笑了笑,满意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已答应,不得反悔。”
上官文若说罢,将木盒合上,锁好,重新推到床下,固定好四角,又道:“我已安排好,之后康王府会有人来接师父。在此之前,师父先在悬盒中委屈一下吧。天快亮了,我也该走了。”
“师父保重。”
说罢,上官文若自袖中取出一张乳白若皎月的面具,毫不犹豫将它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