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把东西转让出去?你个败家子!咳——”
私菜馆的包厢里,曾鸿影因为太惊讶,一时没控制住嗓音。说完,一个岔气,又被花生米渣呛住,连连咳嗽,脸都涨红了。
余年赶紧递了温热的茶水过去,无奈道,“老师,您别急,我还没说完。”
喝完一杯水,曾鸿影缓过气来,他看向余年,摆摆手,“行行行,我耐心听你说,刚刚说到哪儿了?有了把三十一件中十六件文物都转出去的想法,然后呢?”
余年执起茶壶,重新将曾鸿影的茶杯添满,“我是有两个打算,一是将外公记录在名册里的三十一件器物中的十六件,转让给国家文物局。二是,我想建一座私人博物馆。”
曾鸿影已经镇定下来,他还拿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嗯,你说。”
“把十六件文物捐出去的想法,早些时候就有了。这十六件,是我斟酌又斟酌后定下来的,它们的价值和所代表的意义,太重了,至少我承担不起,我建出来的博物馆也承担不起,所以干脆转给国家文物局,以国家的名义来保护。”
曾鸿影放下筷子,感慨,“你忽然打电话给我,我就猜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跟我聊,没想到是这个事。修宁先生名册里的这三十一件器物,随便拿出一件来,已是甚为贵重,更别说十六件合起来算。
再有,你们余家两代人,为了寻回这三十一件宝贝,耗费的心力,更是没办法估量的。你把东西转出去,于国家、于历史于文化,都是好事,但我怕你会后悔。”
“老师,我不会后悔,或者说,我还会轻松一些。毕竟这十六件,随便磕碰一个边角,我都会成千古罪人,太吓人了。”
琥珀色的茶水顺着壶口,“笃笃”倒进青瓷杯里,余年手指握着茶杯,没有喝,接着道,
“我从小跟着外公,见识过很多事情。不说那些,就拿这两年,我自己所见所闻来说。《江山连雨图》,收藏这幅画的人姓洪,祖上也飞黄腾达过,但到现在这一代,经济已经非常拮据。洪先生就是五年不穿新衣,也想把这幅画传下去。
但洪先生的妻子认为他魔怔了,家里孩子要交择校费,为什么不赶紧卖了换钱?因为一次争吵,这幅画差点被洪先生的妻子一剪刀剪烂。这之后,洪先生卖了画,因为他发现自己没能力将这幅画传下去了。”
“山水纹鱼尾瓶,被一个老太太用来插塑料花,贡在山里的一尊泥塑菩萨像前。后来一个外国人去村子里摄影,不经意间拍到了这个瓶子。辗转波折,鱼尾瓶被国外一个藏家从照片里认了出来,最后,这个鱼尾瓶出现在了国外的拍卖会上。”
“《国书》竹简,徽城孙家的,子孙不肖,喜欢赌,欠了钱,干脆放火烧了家里的藏书楼做掩饰,趁机把竹简偷出来,低价卖给了外国的古董商人。”
听了这些,曾鸿影也叹息,“确实,要是这些文物能说话,估计身上的故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也能从这些事里看出来,未来莫测,你谨慎些、为这些文物考虑得长远些,是对的。”
端起茶杯,余年呷了一口清茶,侧脸线条在袅袅的热气里更显得精致。润了润喉咙,他继续道,
“对,还有《醉马游春图》,以前藏在岛国的一家私人博物馆,但后来私人博物馆经营不善,面临倒闭,里面的藏品全流进了拍卖市场。如果当时不是找我姐临时借了钱,把画买下,现在这幅画应该是在加国一个富商的手里。”
曾鸿影神情变得正经起来,“既然你提到了这一茬,年年,你想过办一座私人博物馆,那你想过类似的问题没有?”
“想过。”余年坦然道,“我现在二十二岁,尚且年轻,人命虽短,但也还有几十年可活,还有充足的时间一点点将博物馆导入正轨。我有很多钱,所以就算暂时经营不善,也没关系,我能支撑住博物馆的花销。我唯一担忧的,就是时间。”
曾鸿影拧眉,“什么时间?”
“老师,您研究历史,应该明白我的感受。”余年组织措辞,“虽然我才二十二岁,但已经实实在在地经历过三个至亲之人的离开。对死亡,我并不觉得恐惧,只是更加真切地感觉到,人的寿命与这些器物比起来,不过千年之一瞬。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知道会不会遇上意外,所以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后,这个私人博物馆会怎么样,这些东西要怎么办。”
余年接着道,“又说回来,像青铜簋,一旦遇上战乱,也很难保住。青铜器已经艰难,更不说那些脆弱的字画。”
“磕”的轻响,将茶杯放下,曾鸿影道,“虽说要考虑得长远些,但年年,你学历史,也应该知道,尽人事,听天命,是有道理的。说不定过个一千年,世界都成焦土,更别说你的博物馆了。你只需要尽你所能,做到你能做的,后事交给后人,就行了,哪儿担心那么多?”
余年听出曾鸿影的豁然,他笑道,“嗯,您说得很对。”
研判地看着余年,曾鸿影仔细询问,“不过说真的,你是怎么想到,要建一座博物馆出来的?这可不是简单轻易就能做成的。”
余年回答,“这个想法,我外公以前也有过,但那时条件不允许,做不成这个事情。我小时候曾跟着我外公,清点过家里的古籍善本、古董器物和文物。我们余家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不仅数量非常多,种类也非常多。但为了便于保全,它们大多都被存放在保险库里,不见天日。”
曾鸿影知道青山余氏往前追溯,历史极长,家学渊源,能臣清吏,大儒学者,甚至名将,都出过不少。他颔首道,“你们家确实如此,底蕴不厚,家底不厚,我都不相信。”
余年笑着点头,“对,我小时候还很惊讶,我家里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外公嘲笑我说,我的反应,跟我妈妈当年的反应一模一样。”
吃了两颗曾鸿影炒的花生米,余年酝酿好词句,接着说话,“我外公曾经说过,真正厉害的人,不是将多少稀世珍宝占为己有,而是能将这些稀世珍宝,从一些不被人所知的角落里搜寻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让它们得到应有的良好修缮和维护,并将它们摆出来,让世人能了解它们的历史、文化和艺术价值。
我自己学历史,也意识到,文物和文献,对复原我们的历史非常重要。就像《国书》竹简,就像昌方尊,还有青铜簋。当我手里的这些藏品,能够展露一段不甚清晰的历史,能够补全一块文明的拼图时,我舍不得将他们藏起来。”
他眉目沉静,语气极为笃定,“以上,就是我想修建一座博物馆的初衷。”他话锋一变,带着灼然自信,“而且,我青山余氏数百年珍藏,我也已经具备这个能力,为什么不去做呢?”
曾鸿影抚掌大笑,“说得好,既然有心又有能力,条件也成熟,为什么不去做?年年,不管是你要把十六件国之重宝,转让给国家文物局,还是你修建私人博物馆,完成夙愿,我都支持你。”
余年笑容粲然,“谢谢老师!”说着,他给曾鸿影倒了一杯茶,“国家文物局的事情,还要老师牵线。”
“没问题!”曾鸿影应下来,又道,“文物捐赠这件事,以前有不少,但那些酬谢的钱跟文物本身的价值比起来,九牛一毛。依我看,你就别无偿捐赠,弄个友情价转让最好,不能太让自己吃亏不是?”
“嗯,好,听您的。”余年沉吟道,“不瞒着您,除此之外,其实我还有另外的考量。”
曾鸿影来了兴致,“说来听听,什么考量?”
“一是,我出让了十六件国之重宝,那么在我申请建私人博物馆这件事上,有关部门必然会开绿灯,会顺利很多。二是,如果我把东西全攥在手里,一件也不漏出去,估计上面会有动作。到时候,是福是祸不好说,麻烦肯定不少。倒不如我先一步,把十六件东西出让,卖个人情,让上面不再盯着我。到后面,也就不会有麻烦了。”
余年说得有些隐晦,但曾鸿影完全听明白了,他大笑,点点手指,“我说年年,你才二十二岁,怎么就贼精贼精的,心里拎得这么清楚?”
说完,他又有些心疼余年。如果余年的外公外婆,或者父母尚在,哪儿需要他小小年纪,就要逼着自己思虑如此周全?
余年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外公教的,财不露于人前,如果必须要露,那就要想好保全的计策。这种时候,出让一小部分,才能保全大部分。”
曾鸿影活了几十年,明白余年没明说的话——真等到上面盯死了,直接要求,让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捐出去,想再挽救一二,就真的晚了。
他没再多话,只认真道,“你放心,这出让这十六件国之重宝的事情,老师帮你联系处理。”
余年心里绷着的弦松了两分,“辛苦老师了。”
而在网上,余年和谢游一起出现在思宁公馆的新闻没掀起太大的波澜,另一个话题的讨论热度反而飞快地涨了起来。
原本关于“余年买入数件文物,可能会如何处理”这个话题,只在评论区里被讨论了几轮,但没想到,第二天,也就是三十一号的一大早,话题就被买上了热搜。加上余年自己的热度就没降过,一时间,#余年文物#这个话题,直接顶上了热搜榜第一。
开始时,粉丝和路人都抱着轻松的心态,脑洞大开,隔空给余年出主意,奇思妙想层出不穷。但没多久,讨论的风向就明显变了味儿。
“——我自己买的东西,还不能自己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了?余年摆明了就很懂古董文物拍卖的行情,一看就是准备把东西屯着,等市场好了再脱手,赚一趣÷阁大的!谁还嫌钱少?那些道德biao,动不动就开口说无偿捐,钱不是你的你不心疼!”
“——说实话,文物贵重,特别是像竹简这种,历史价值和文化意义都非常大,不管从哪个角度,我都认为,余年应该从大局出发,把东西捐出去,这才是作为一个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最正确的做法@余年,你考虑考虑。”
“——真是服了这些键盘侠,张口闭口无偿捐赠,这是道德绑架吧?有本事你拿钱去找余年买,买了再拿去无偿捐了啊!”
这个话题热度刚起来时,孟远就注意到了。眼看着话题讨论度越来越高,孟远翘着腿坐在办公桌后面,喝了一口热咖啡,问施柔,“柔柔,看出点儿什么没?”
“这水军买的不要太明显,还有那些营销号,口径用词基本一致,一个个肯定都是收了钱跑来带节奏!”施柔有些担心,“但这舆论带的很有用啊,孟哥,现在好多网友都在齐刷刷地圈年年,说什么让年年要有大局观,把东西全捐出去,不然就不配当明星,没有民族心!他们这么牛逼,他们自己怎么不去做?好气!”
放下咖啡杯,孟远手指交叉,“你说的没错,背后想踩年年两脚的人,招数烂透了,但很有用——就是道德绑架。道德这东西,很戳人的兴奋点,还容易传染。”
他继续道,“原本只有一个营销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年年,让年年应该怎么怎么做。一旦开了这个头,无数人会误以为这就是正义,是道德正确,然后加入到这个行列,以‘道德’之名,逼着年年应该要怎么怎么做。”
这时,余年正好开门往里走,见施柔一脸忧虑地看过来,他笑着问道,“柔柔姐怎么了,不开心吗?”
孟远接过话头,两句话就把事情概括了。又问余年,“你是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