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熬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周衍自己也不知道。
他明明有经世之才。
昔年科举入仕,年轻气盛时,也曾想过,凭他一己之力,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严崇之也是寒门出身,他又有哪里输人的呢?
等他走到位极人臣的那天,一定要打破世家寒门的偏见,令天下有识之士皆能施展抱负,报效家国。
经年过去,那样的心气,早就被磨平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心有不甘。
偶尔和宋怀雍出去喝酒,也会牢骚几句。
但很少。
他知道没什么用。
他有他的风骨,也有他的底线。
他与宋怀雍是挚友,凭皇上对宋家的恩宠,对宋怀雍的器重,他想要出人头地,其实一点也不难。
但他不愿走上这样的路。
于是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最青春飞扬的岁月,都埋葬在了顺天府,也把曾经的那个周奉功,一点点的,亲手扼杀。
现在赵盈问他——对司隶院感兴趣吗?
周衍深吸口气:“公主信任微臣,肯提拔微臣,微臣却恐怕辜负公主的美意和信任。”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赵盈眯了眼去看他,目光锐利,像要把他看透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感兴趣的,更愿意我把你从顺天府中解救出来,给你一片天地,让你大展宏图。所以周大人,你在怕什么?”
周衍真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洞察人心,不留余地。
她非要把话点明了,戳破了,太没意思了。
宋怀雍知他或许不喜,有心遮掩一二:“奉功,我知你并不怕朝堂纷争,更不怕朝臣对司隶院的偏见不满,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就这么离开顺天府,人家会说你是因为我的关系,才能进司隶院当差?”
周衍却摇了头。
他抬眼看去,宋怀雍的神情是真挚的,其实赵盈也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他缓了那口气:“我自问仍有真才实学,且在顺天府做了五年推官,京中人情往来我熟悉的很,若要我到司隶院去当差,我定然游刃有余。”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只安安静静的等他的后话。
果然周衍也没打算等他两个接话的,自顾自又继续说:“可我已经没有当年的心气了。这些年性子磨平了,对人遇事圆滑太多,怕得罪人,更怕连累家人。
在顺天府这么些年,经办过的案子也不少,我自问我手上没有冤假错案,但我也知道,我审结的案子报上去,定案的结果,未必是真相。
我从来没站出来说过一个字——殿下还敢抬举我吗?”
这是有些棘手的。
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棱角被磨平之后再想变得锋利逼人,有些困难。
赵盈设立司隶院,可不是为了替人粉饰太平的。
周衍骨子里的东西都还在,然而他需要时间。
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这很难说得准。
前世有五军都督府在他身后为他撑腰,他在朝中都还时常有束手束脚的地方,现在单是一个她和司隶院,周衍能不能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赵盈只是在赌——
“为什么不敢呢?”赵盈神采飞扬,扬眉看去,“我要用你,自是信你,你为人处事如何,我也了解过。你做的好,做不好,我给你足够的时间。
周大人,大道理你该比我懂的多才对。
我给你时间,给你机会,你丢掉的傲骨和锋芒,你自己去寻回来。”
周衍错愕:“如果我找不回来呢?”
赵盈倏尔笑了:“等我觉得烦了,觉得你不堪用了,你就离开司隶院。当然,别指望我给你找好去处,你的前途如何,都与我无关。”
“所以我不答应公主,就还能好好做我的顺天府推官,答应了公主,倘或公主明日便厌烦了,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周大人这么不自信?”赵盈托腮看过去,目光游移,把他又重新打量了一番,“成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司隶院的三品司隶监,荣耀加身,无人敢小觑,你想做的事,能扶持你的,我自然也尽力帮你。
若不成,无非是无官一身轻,不过周大人与我共事一场,等你离开司隶院那日,我也予你黄金千两,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周大人,我拿我的司隶院跟你赌,你敢拿你的前程陪我赌这一局吗?”
激将法并不是对什么人都有用,对周衍这样的读书人尤其没用。
他从不吃人激将这一套。
但是今天,面对十四岁的永嘉公主,他动摇了!
这于赵盈而言,也是一场豪赌。
她设立司隶院不容易,而且朝臣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三品司隶监,那是她一人之下,可全权负责司隶院大小事宜的。
她若不在,司隶院会不会走偏,其实就在司隶监一人而已……
她说得对。
就算不成,他无非辞官离朝,而赵盈又许他黄金千两,保他衣食无忧,不必怕妻儿跟着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一辈子苦熬在顺天府,也是窝窝囊囊的过。
与其那样过一辈子……
“臣陪殿下赌!”
他站起身来,端正一礼,朝着赵盈坐的地方拜下去,大概是为了同赵盈表决心的,直起身来时又补了两句:“臣若不堪用,为殿下所弃,也没脸受殿下黄金千两。”
赵盈说了声好,一拍桌案,发出一声闷响来:“我果然没看错人,周大人今日所言我记住了!”
宋怀雍一口气长舒出去,才笑着打发人去催小二上菜:“这样不就好了,我真是怕你犯犟,脾气上来别别扭扭不肯答应。既然肯,明日将你的名字补入吏部拟定的名单中去,便万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