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里的软弱,在这濒死之际,有些不可抑制地生发出来。他想家了。
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
河谷里传来纷杂马蹄声,踏破了这短暂宁静。
荣嘉以为自己是产生了濒死前的幻听,有人在高喊着他的名字,将他从马儿的身下拖出来。
“小六,小六,你醒一醒,别睡过去!”
为什么,会有大哥的声音?他此时应该退到了掖城才对。
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勉强睁开眼睛,然而梁王确确实实在他面前,带着一脸艰辛疲惫:“小六,能听到我说话么?我来带你回家,你千万别睡,好不好?”
是哄孩子的语气,从一向性格粗犷豪放的大哥那里听来,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转而就又是一点无奈,荣嘉嘶哑着开口:“不是让你走的么?”
梁王一听到这个就来气,他亲自将幼弟背起来:“谁让你自作主张独自断后的?你要是没了,那就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用,你要我如何跟爹娘交代?”
他的脊背厚实温暖,但是想要背起荣嘉,还是有些吃力的,梁王踉跄了一步,忽感慨道:“大哥已经老了,这命没有你的金贵,所以你……”
荣嘉摇了摇头。
没有谁比谁金贵这一说,不衡量价值,也不想问缘由,仅仅只是想保护他们,仅此而已。
“快走吧,再迟一些,肯定会有追兵。”涯月在一旁催促,他将手掌按在地上,已经能够明显感受到震动,来的人数还挺多,应该都是骑兵。
全员开始戒备,荣嘉目前这样子,估计骑不了马。至于他的爱驹暗宵,目前也还有气在,实在也让人不忍放弃。
还好事先就为伤患们准备了板车,马儿被十数个人吃力地抬了上去,荣嘉本来也打算坐板车上,但是梁王找了个布条,将自己和他绑在一起,要让他坐自己身前。
确实,板车行进速度缓慢,哪比得上他的良驹。
“所有人,赶紧撤退!”梁王大吼了一声。
这次梁王带的人不多,且河谷狭窄,大部队还在谷口。
可是后面紧跟着不放的,是漫天流矢。
荣嘉听到身后传来的惨叫,想要回头看,可是梁王却沉着声音告诫他:“小六,不必回头。”
他们仿佛是一骑绝尘而去的,涯月则放慢了速度……他怔怔看着梁王背上扎着的几支箭矢,久久的,仿佛失语,视线所及,血迹正大片洇开来。
马儿不知道跑了多久,有箭扎在马臀上,虽然只是皮肉伤,但也是疼的,刺激得它不断向前。
此时天已经大亮,尤其是跑出河谷,看到有人接应的那一刻,荣嘉终于心里亮堂起来。
“大哥,我们逃出来了。”他有些如释重负,好像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似的。
身后也还好有人跟着,涯月他们也拼杀出来了,挂了点彩,不过好在没什么大事。
前来接应的副将本来面上带着笑,毕竟看着荣嘉活着回来,心里面高兴,可却在走近之后,那笑意忽就僵住。
“救人!军医呢?!快来救人啊!”
一开始那人嘶吼出声时,荣嘉尚未反应过来。
他觉得自己身子骨还算好的,也受过比现在还重的伤,应该不用这么急着救治,况且还有追兵在后头呢。
梁王的手一直紧紧握着缰绳,纹丝不动。荣嘉道:“先别停留,大哥,我们恐怕还得接着赶路。”
可是无人应他,就连先前那副将,也只是屏声看着他,目光震颤。
涯月驱马上前,拔出剑来,断开了梁王与荣嘉之间的绑带。身后一空,仿佛有人从马上坠了下去,那副将上前连忙扶住。
梁王保持着卧趴着的姿势,于是荣嘉能清楚看到他背上那些箭,大概三四支,但都扎得很深很深。
血迹已经透出了铠甲,汇聚成很多道细细的血流,几乎将后背浸湿。副将抖着手去探他鼻息,而后悲恸嚎啕出声。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去的。
荣嘉并没有感受到,只记得他最后那句“不必回头”……分明是坚定有力的,可是为什么呢?
仍在马上的荣嘉看着这一幕,身形忍不住晃了晃。
“主子……”涯月也哽咽了,“现在还不是哀痛的时候。”
荣嘉目光有些虚,看周围景色,也觉得很缥缈。
“我……我……”他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复深深呼吸了几下,浑身都在颤抖。
他连眼泪都没流,周围却一片哀哀哭声,有人悲愤道:“我们要为王爷报仇雪恨!和他们拼了!”
渐渐的群情激奋,已经有不少人拿起武器准备应战。
只有荣嘉咬着牙,轻轻一声:“走。”
一开始只就近几个人听到,他提高了声音:“走,回掖城!”
梁王尸身上的箭宇,被他尽数拔下来。
他做这些的时候,无人敢阻拦,无人敢说一句别的话。男人周身都弥漫着冷意,他自己身上也出血太多,稍稍靠近,似乎能闻得见血雨腥风一般某种阴暗的味道。
他再度找了一根绑绳,这次是梁王在前,他在后,跨坐在马上。
“您还支撑得住吗?”涯月很不放心,反复问了几回。
他只是平静地回答:“没事,走吧。”
队伍一路疾行,到了掖城地界,那群紧追不舍的朝廷军队终于止了脚步。
荣嘉这次是从马上跌坠了下去,如折翼的鸟,可即便落下去也还是有意识的,只睁开眼睛哀哀望着惨白的天光,无声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