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男孩还像平日那般压着脖子,将手指完全埋在袖管里;走着走着,发现阡陌纵横唯他一人,渐渐便镇定了许多。
此刻什么都没有,只有天、只有地;此刻又什么都有:原来只要抬起头,一只眼睛也一样可以看见如此辽阔。
夜那么安静,整个旺村均匀的呼吸声回响在耳畔。原来白日里朝自己打骂的人,夜晚睡得这么香?原来躲在黑夜里包扎伤口的人只有自己?
成神!那是什么滋味?
寒风刺骨,男孩感觉不到,仅仅这个念头,就让他身体灼热。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气从嘴里喷出来的,湿热得呛人,沾在鼻尖,风一过,像挂了冰霜。
不一会儿就到了卿汾河神碑附近了。
河上笼了一层浓雾。
那个人只说让自己前来,却未曾尽道还需做什么。于是男孩放慢步子,这才感觉少有活动的孱弱的躯体里,砰砰震动的心跳声。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骗子!
都是骗子!
男孩瘪起嘴,任眼泪流进棉衣包裹的脖子里、流进心里,他阻止不了愤怒,阻止不了接二连三跳出来的被欺辱的记忆。意识逐渐模糊,他心想,自己就冻死在这儿是不是也挺好?
然天不遂人愿,异事降临。
只听面前的卿汾河发出了一声巨响,那响声震天动地,将两岸休憩的鸟雀惊得四散盘旋!男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夜深,雾愈发浓重,像是在黑色的羽翼包裹下,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河水如被一把天斧从正中间劈开,分向左右两边卷起,行成涛天巨浪,在一次一次猛烈砸向河岸时,掀起更大的狂澜!要知道,卿汾河平日里温顺得像只认命的羊:夏日,连五六岁的孩子都可以放心蹚水的。
男孩举起一只手臂半当着脸,半露出一只眼,而接下来的景象让他永生难忘。
卿汾河上行来一艘船。
或许是孩子出现了幻觉,他觉得整艘船只都泛出浅浅的光,在巨大的光晕中一个影子出现了。
他的头顶戴着一只冠,冠上似有游龙四展,向后侧的山壁延伸;他身躯高大、手臂向两侧张开。
这时,有一丝细微的响动从他身后响起,他感觉自己右耳有些痒痒的,接着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阴阳官,四方宫。龙王怒,吃孩童。”
他根本不敢回头看身后是人是鬼,更重要的是,话音落定,大雾中,一群孩子从村里蹦跳着跑来,孩子们的脚上都拴着一个金灿灿的铃铛,行进间发出叮铃铃的声响;他们脸上都带着嬉笑,不顾一切的,一个接着一个跳入河水中!
……
清晨,有人发现他晕倒在河边。与其相伴的还有河岸两边无数鸟雀的尸身、他手中握着的一只铃铛,以及村中十多个孩子一齐消失的消息。
陵邑重镇,流言四起。
西齐已经禁止多年的活祭,再度悄悄复生。
“我一直以为西齐安定。”秦苍拧眉感叹。看着稳当当坐在母亲身旁、一句一句仔细叙述过往的男孩,秦苍觉得没那么害怕了:他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苦孩子:“是谁第一个认可你是龙王钦定的阴阳官?”
“是于伯,旺村的族长。”男孩想了想:“但我觉得应该是田乐告诉于伯的。”
“是不是刚才跟在族长身边,那个绑着花头巾的男人?”
“是。可他原本并不是旺村的人。”孩子的母亲补充道:“他是去年来的。当时他深受重伤,据说从河里被救起来时,伤口都泡得发白了。他说自己被仇家追杀逃命至此,村中人本不愿引祸端留他,可这人神通,说自己略谙方术,救活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孩子。当时我也在场。这人聪明,帮村里人解决了不少问题。大家也就逐渐接受了他,尤其是族长。族长的儿子夭亡,膝下无子,渐渐就把那人当作自己的孩子。”
“他为何对龙王之事如此笃定?”
“这……”许是仍心有余悸,女人垂下眼帘,用手稍捂胸口,显得有些吞吐:“他或许也是真想解决村中问题。”
“娘!你别再为他找借口了!于伯本是唯一一个不嫌弃我的人,可那人一来,他便与其他人一样避开我、认为我是不详之物。娘!他们是坏人啊!”
男孩边说,就有泪珠从血管包裹的黑白肉瘤中流下来。
“别说了!别说了!”女人抱住身边瘦弱的男孩,像是将一捧枯草握紧怀中:“是我们触怒龙王,才让龙王衔走了许多孩子。这是你的命。你若逃跑了,叫别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