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柴国轩没再干涉两个人的复健。
林暮冬曾经试着提过一次让叶枝回去休息,话才开了个头,迎上小姑娘瞪得圆溜溜的眸子,就被格外疼得厉害的一下按摩结结实实堵了回去。
他的成绩在缓步提升,刘娴忍不住去看过一次,被已经能控制在七环以内的成绩吓了一跳。想去问一问,却还是被柴国轩拦下了。
射击场上经常会在零点几环内决出胜负,如果林暮冬不能把场下平均环数控制在十环上下,柴国轩都不可能让他上场。
可所有人都清楚,这件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对于10米气手|枪来说,从六环到九环之间,成绩都能靠一遍一遍单调的重复练习恢复提升。但再往上,如果林暮冬一直打不开心结,就很难再有所突破。
一个对自己的枪、对自己扣下扳机那一刻的意义产生质疑的射手,是没办法扣准靶心的。
这样几乎不惜代价自伤的高强度训练,唯一的意义,就是为了那个解开心结的渺茫希望保证足够高强度的练习,保证动作和枪感,让成绩一旦恢复就能直接跃回到高水准的行列里。
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在想,这两个孩子究竟是从哪儿来得这么强的韧性,明明已经到了这一步,却依然还要一起这样拼命。
“我问过。”
刘娴猜到他在想什么,揉揉额头,苦笑:“林教练说……还没到最后。”
柴国轩瞳孔微微震了下。
他像是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归没说出来,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
一排路灯延伸渐远,隐入浓深夜色。
-
叶枝踮着脚,打开了一扇窗户。
林暮冬靠在沙发里浅眠。
这些天的高强度练习已经让他的身心都濒临极限,叶枝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劝他回来,林暮冬已经主动调整了训练计划,提前收枪,和小姑娘一起回了酒店。
叶枝才跑过去烧了水,泡好药茶回来的功夫,他就已经不自觉地睡着了。
夜里的风很凉快,叶枝没开空调,让清新沁凉的夜风从外面拂进来,又放轻脚步,回到林暮冬身边。
他太疲惫了,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浓长眼睫低掩着,一动不动,呼吸轻浅安静。
叶枝不舍得叫醒他,小心翼翼抱了条毯子,努力帮他搭在身上。
没来得及把毯边掩好,那只手已经轻轻握住了她的。
颀长手指微弯,掌骨稍稍突起,显得格外有力,偏偏力道又格外温柔。
林暮冬在她的气息里醒来。
他睁开眼睛,瞳光很安静,映着暖融的灯光,满满盛着她。
叶枝摸摸他的脸颊,没等开口,已经被他一并抱进怀里。
“去床上睡呀……”
叶枝轻声开口,努力把毯子替两个人盖上,抱住他的脖颈:“我们一起睡一觉,睡醒了一定就会好了。”
林暮冬唇角微扬起来,轻轻点头:“嗯。”
他摸摸她的头发,却没动,依然把她圈在胸口,微阖上眼。
这些天的训练让他整个人都有些清瘦,下巴上又冒出一层细细的胡茬,有一点儿扎,眼底带着难掩的淡淡倦色。
叶枝安安静静让他抱了一会儿,又试着挪了挪身子。
林暮冬睁开眼睛,目光温和询问。
小姑娘在他怀里拱着,一点一点地挪,手脚并用地探进他敞开的外套里,柔软温暖的身体贴上来。
暖意透过胸口的布料,全无保留地裹着他。
林暮冬抬手抱住她,微低下头。
轻轻的心跳从胸口传过来,一下一下抵着他的胸膛。
所有的闪回和压抑,责任和压力,都被柔软的温暖怀抱短暂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温热的湿意在肩头晕开。
林暮冬手臂微紧,抱着她正要出声,埋在肩头的小姑娘却已经攥住了他的衣服:“没有哭……”
她的呼吸急促极了,胸口起伏着,柔软的更咽藏都藏不住地泄出来。
林暮冬圈着她,手臂护在她背后,一点点地慢慢拍抚。
叶枝身体都在打颤,喉咙里藏着软软的更咽,紧紧抱着他:“没有哭,我抱一下,抱一下就好了——”
“嗯,没有哭。”
林暮冬轻柔出声,一点点托起她的脸颊,细细拂去上面的泪痕,低头去亲她的额头:“我很高兴。”
叶枝听不得他这样,胸口疼得喘不上气,抬手用力去抹眼泪,又被他轻握住手:“会疼。”
林暮冬一手握着她的手,攥住袖口,棉制的衣料贴上来,细致地替她擦拭净脸上的泪痕。
他靠在沙发里,身体不知道究竟是放松还是脱力,手上的力道很缓,乌湛朗净的瞳光里盈起一点很柔软的笑影。
“我甘心了,宝宝。”
他亲亲她,声音很轻:“等我到八十岁,再回想这些天,也会很值得。”
-
叶枝藏在他怀里,终于止住不争气的泪意,窗外的月亮已经又往前挪了很远。
护在身后的手臂力道微沉,叶枝放轻动作,抬起头。
林暮冬已经睡得很熟,一手搭在她背上,呼吸安稳,轻缓气流拂过她的脸颊。
小姑娘仍然不甘心,柔软的眉眼一点点绷起来,唇角用力抿起。
应当还有办法。
还没到最后一天,应当还有办法。
叶枝蜷起来,轻轻贴在他胸膛上。
她也很累了,这些天林暮冬休息得有多晚,她就跟着休息得多晚,他的训练力度越强,她松解按摩的频率也就跟着越高,加上心底始终藏着的、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肯放弃的希望,她的神经也已经紧绷了很久。
终于忍不住痛痛快快掉了次眼泪,心口绷着的弦却一点都没有松下来。叶枝靠在他怀里,静静听着耳边恒定安稳的心跳,眉心依然轻轻蹙着,不知不觉阖上眼睛。
她睡得很不安稳,有梦境趁着心神的动摇找上门来。
黑漆漆的空间里,她被什么力道强行束缚着。
林暮冬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枪,遥遥对着她。
叶枝曾经不止一次做过这个梦了,也很清楚后面那颗子弹会擦过自己的耳朵,正中身后的靶心,然后这个短暂的梦就会结束。
再然后,就会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乱糟糟的噩梦来纠缠她。
她不知道这个梦究竟意味着些什么,但依然始终本能地觉得,这一定不是一个噩梦。
叶枝在梦里抬起头,迎上那双新雪似的清冷黑眸,下意识屏住呼吸,等着他开枪,心头却忽然轻轻一跳。
这一次在梦里见到的林暮冬,和以往并不太一样。
不再是每次都一成不变的冷漠平静——她的视线忽然变得很清晰,能清楚地看到他紧蹙着的眉心,能看到他绷紧的手臂和线条近于僵硬的肩背。
他举枪,朝她瞄准。
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有炸|弹接二连三地狠狠爆开。
叶枝拼命想要喊他快躲开,他却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依然牢牢地握着那柄枪。
他好像站了很久,直到瞳孔一点点冷凝成冰。
他阖上眼,睁开,瞄准,击发。
那颗子弹朝她射过来,擦着她的耳廓呼啸而过,灼烫疼痛一纵即逝,异样的温热忽然倾洒下来,淋了她满肩满身。
一颗炸|弹在林暮冬身边轰然炸开。
弹片裹挟着泥土石块,耀眼的火光熊熊卷起,狠狠撕咬住了他的右手。
……
叶枝惊醒,身上出透了冷汗,胸口激烈起伏。
她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腿上,嗡嗡震了两声,屏幕刚刚由亮转暗。
梦里的惊惧还没彻底褪尽,叶枝本能地往林暮冬怀里躲进去,慢慢调整着呼吸,捡了几次才捡起手机,重新按亮屏幕。
是马修医生发来的邮件。
【叶,对于之前的态度,请允许我表示诚挚的致歉,这件事的确不应当由一个心理咨询从业者擅自做出判断。
现在我把它描述给你,决定权交在你手上。
在原本的计划里,因为你们的症结内容性质类似,我拟定同你的导师交换信息,把你和林先生的经历交叠。通过你的配合设法让他相信,你和他在那场意外里救下的人质没有不同,他所做的事是正确的、是不应当受到指责的。
但上帝总是喜欢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拼凑巧合。
我们或许有办法打开林先生的心结,但因为现在看来,这种方法对你来说很危险,贸然去接触还没能彻底消化的恐惧,我们不知道它会带来什么后果。
钥匙在你手上。
你愿意重新折返深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