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个月来,已经有不少国内外的专家再一次做出了类似的答复。
柴国轩并不意外,陷在沙发里,静了一阵,又艰难出声:“伯纳德博士——我们想知道,保守治疗的话,大概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能比上一次世界杯的状态稍好些,但要求绝对静养,至少不能再像现在这种强度的耗损了。”
伯纳德博士沉吟片刻:“训练量至少要降低到原有的1/8,配合按摩理疗和外敷药物,有可能比之前的状态好一点。”
刘娴忍不住出声:“可如果不训练的话,手感和状态——”
她说到一半就安静下来,咬咬牙,慢慢坐了回去,半晌才又出声:“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所有人无疑都是清楚这一点的,所以伯纳德博士一开始也没有提出这种方案。
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意味着林暮冬在赛场上的生命即将正式结束了。
“你们的心情我们当然能够理解……事实上,叶坚持要我们过来,也是因为我们当初的计划里依然有几种方法没有试过,她也根据现有的资料提出了几种新的设想。”
伯纳德博士摇摇头:“但它们的成功率要比我们之前的治疗计划更低——不客气的说,在我们的评估里,它的成功率在10%以下,甚至更渺茫。”
伯纳德博士看向林暮冬,斟酌良久,还是缓声开口:“作为医生,我们比任何人都希望能看到患者康复,也应当把这些告知你们……”
“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林暮冬忽然出声:“您大概也清楚,我想问的是什么。”
伯纳德博士话头一顿。
林暮冬看着他,神色依然平静坚持。
“……好吧。”
伯纳德博士沉默良久,苦笑一声,叹了口气:“考虑到你们的关系……作为她的师长,我和霍夫曼其实并不赞同开启这个计划,尤其不赞同她贸然加入进来。”
叶枝的科研能力和天赋都是难得一遇的,如果顺利,大概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在运动康复领域有所建树,对无数在科研道路上攀登的人来说,是条最正常最坦荡的路。
但如果这一次的手术没能成功,无论是“第一例手术失败”还是“贸然执意手术”的名声都会一直跟在她的履历上。对于她今后在学术和临床上的信心,也会造成很严重的打击。
没有医生不希望能治愈病人,只是有些时候,人力实在有限。
“我们的队医……”
柴国轩已经灰心了太多次,很清楚伯纳德博士说的“渺茫”毫不夸张,还不至于太接受不了,用力搓了把脸,勉强出声:“我们的队医还很不甘心,小姑娘很努力,她……她很努力,到现在还在努力,您能劝劝她吗?”
伯纳德博士愣了下,看向面前的射击队领队。
他静了一会儿,轻轻笑了笑:“我很少能听到这种内容——通常情况下,我们会被扯着衣领质问,这些天究竟都在忙些什么见鬼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像个白痴一样被我们团团转地折腾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任何效果。”
“我没有办法说服叶,事实上,我和她的导师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试图让她接受这件事,但被她拒绝了。”
伯纳德博士看着林暮冬:“我们想,或许唯一能让她停下的人也只有你。”
林暮冬蹙了下眉,右手轻轻攥了下。
刘娴脸深埋在掌心,静了半晌,低低出声:“如果——如果实在没办法的话,叶队医一直这样也不行……”
“去吧……和她说说。”
柴国轩静默良久,终于抬头,轻按上林暮冬的手臂:“不能叫她这么熬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咱们慢慢练,师父陪你练,就保守治疗。”
他抽|出支烟,递给林暮冬:“咬咬牙,肯定得疼一下,别不忍心……人家小姑娘不容易。现在不忍心,反而是对不起她。”
林暮冬接过那支烟。
他静静坐了一阵,豁然起身,出了门。
-
队医办公室里,依然在桌上地上都堆满了摊开做好笔记的资料论文,电脑开着,屏幕在已经暗淡下来的天光里投下冷色的光。
叶枝不知道又看了多久的书,伏在桌上,不自觉地睡着了。
小姑娘睡得并不安稳,眉梢蹙着,眼下透着隐隐约约的淡青,唇色也显得异常淡白。
林暮冬站了半晌,放轻脚步过去,扶上她的肩膀。
轻轻晃了几次,叶枝才醒过来,有点恍惚地撑着想要坐直,压麻了的半边胳膊吃不住力气,身形不自觉地一斜。
林暮冬一把抄住小姑娘歪下来的身子,眉峰紧拧起来。
叶枝眨眨眼睛,仰头:“林教练……”
“不看了。”
林暮冬抱着她,轻轻放回桌后的转椅里:“就到这里,好不好?”
叶枝怔了怔。
她仰着脸,原本就不带多少血色的嘴唇又白了白,轻轻出声:“不是的呀,还有办法的,我和伯纳德博士说过了,还有几个手术方案,有办法的……”
林暮冬闭了闭眼睛。
他蹲下来,迎上小姑娘的目光,声音很轻:“已经很好了,宝宝。”
他抬手,一下一下轻轻摸她的脑袋:“我很知足了,就到这里……我们不继续了。”
叶枝蹙了蹙眉,像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张了张嘴:“是——是那几个方案成功度不高吗?我再去找,没关系的,一个不行就再换一个……”
她有点着急,从椅子上想要下来,眼前忽然黑了黑,脚下不自觉地晃了晃。
不等摔倒,已经被林暮冬紧紧抱在了怀里。
背后的手臂绷得坚硬如铁,叶枝靠在他胸口,缓过一阵头晕,抿了抿唇角:“林教练……”
“别费力气了。”
林暮冬阖了下眼,嗓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神色一点点清冷下来:“治不好的。”
位置交换,他看着他的小姑娘把自己累成这个样子,才终于体会到自己当初究竟让她担了多少的心。
林暮冬压下盘桓着的无数念头,一遍遍反复回想着伯纳德博士的话,控制着力气把她小心放进沙发里,走到桌前合上那本书。
他的右手攥着那支烟,往袖子里收进去,掩住不自觉的微颤,转身就要把那本书放回书架上。
身后没有声音,反而异常安静,压抑得叫人有些喘不上气。
林暮冬几乎忍不住想要转身,想起伯纳德博士和柴队的话,又强行忍住了,朝书架走过去。
格外安静的办公室里,叶枝的嗓音迟了一瞬,才轻轻响起来:“……哦。”
她的声音轻软:“治不好啊……”
林暮冬的脚步狠狠一滞。
小姑娘低着头,细细软软的抽噎藏在嗓子眼里,水汽颤巍巍落下来,更咽着去抹眼泪:“治不好啊……”
林暮冬手臂一悸,胸口瞬间窒得喘不上气。
原本的那些念头忽然就都不见了,他的胸口激烈起伏着,疼痛粗糙地沥过心肺,带起一阵血腥气。
他的手慢慢攥紧,狠狠揉碎了那根没点燃的烟,掷进垃圾桶。
他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坐在沙发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得人心口生疼。
林暮冬放下那本书,肩膀绷得无声锋利。
……
明明就是说好了的。
是他答应了她,跟她承诺了一定会治好,还在生日的时候按照小姑娘耳语教的,认认真真许愿了的。
他做不到看着她去撞那条几乎注定失败的路上的南墙,看着她这样逼着自己,一定要做到一件几乎没有希望的事。
可他也做不到看着她哭。
他做不到就这样,在她已经努力了这么久,付出这么多心血之后,一句话轻飘飘放弃掉所有的可能。
他们早就约好了的,他做不到就这么爽约。
林暮冬喉结无声滚了滚,眼底始终深不见底的无声漆黑忽然狠狠旋起漩涡。
他回身过去,半跪下来替她擦泪,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柔软急切:“治得好。”
他小心翼翼抱住她,拿胸肩把她轻轻裹住。
叶枝被他重新好好抱着,终于再忍不住,哭得越来越凶,用力钻进他怀里。
“对不起……宝宝,对不起。”
林暮冬胸口疼得几乎喘不上气,嗓音放得极柔,一点点吻干净她的眼泪,一路向下,吻上柔软润凉的唇瓣。
他抱着她,一遍接一遍地、承诺似的低低和她说话:“治得好,宝宝,治得好。”
有太多的理由在阻拦他们,为了他,为了叶枝,为了现在,为了将来。
每个理由都无可辩驳,每条建议都恳切中肯。
他可以不去承担和那个网球选手一样的风险,就这样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恢复到什么程度。他的小姑娘可以顺顺利利地走上更高的位置,可以不必为手术的失败承受自责和舆论的压力,可以在所有人眼里发光。
他们可以在这里停下,好像也应当在这里停下。
如果他们不是他们。
林暮冬阖上眼,把右手交出来,放进叶枝的手里,收紧怀抱。
“……你来治。”
“你来治,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