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攸撇开头,不愿意与母亲对视,只是重复着方才的话:“请母亲回去吧!”
安氏却越发惊异了,看一眼春瑛与胡飞,心想不过是从前在这院里侍候过又跑到东府去的丫头外嫁后带着男人回府请安,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儿子既然会把这丫头的男人叫进来说话,可见是有事要差他去办,但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子居然当着下人的面就给自己无礼,肯定不会是因为这两个小人物的缘故。她回头看了眼媳妇,脸色阴沉下来:“难不成,你有了媳妇,就眼里没母亲了?!当着外人的面,便给你亲生母亲没脸?!”
她不由得悲从中来,大哭出声:“我怎的这样命苦呀?!我要找人评评理,哪家的儿子会这样对待母亲!”一边哭还一边数落:“我把你从小拉拔大,受了多少委屈?!如今你长大成人了,娶了媳妇,眼看着能搭把手了,我熬了一辈子,也该出头了,没成想你被媳妇哄了几句,就把你娘我丢到一边,不说替娘教训不听话的媳妇,反倒嫌弃你娘老了,不中用了!你这个不孝子!是在戳我的心哪!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是谁勾的你学坏了?!”哭得一脸脂粉都花了,她还犹嫌不足,瞥见儿媳在一旁面露不屑,便发狠打了过去:“我打死你这个小娼妇,都是你教坏了我儿子!”
范熙如被她一打,脸色涨红,甩袖道:“婆婆果然是年纪大了,老糊涂了,你这是在骂谁呢?!”雕栏等几个陪嫁的丫头眼见安氏欺负主人,忙上前拦架,红叶尖叫一声:“呀,你们不能打太太!”安氏带来的婆子一听,唬了一跳,也加入进来,丫头婆子扭成一团。当中谁暗揍了谁一拳,谁悄悄踩了谁一脚,谁拉了谁的头发,谁又拧了谁的肉,无法一一言表。
安氏虽然有心教训媳妇一顿,但看到这个乱局,也有些愣住了,被大丫头硬扯出人群,方才没遭到池鱼之灾,只是儿媳妇的丫头居然敢和自己的人对着干,简直就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叫她如何吞得下这口气?可她除了连声说“反了天了”、“放肆”、“大胆”、“快住手”之外,什么办法都没有,人家还不听她的话。一时没提防,她差点被撞倒,吓得丫头们忙忙扶住。范熙如扶着画屏躲到一边,望着众人慌乱,眼中露出一丝快意。
李攸有些手足无措,更是气得脸色发黑,连声喝止,却仍不奏效。春瑛在旁看得直摇头,走过去小声提醒他:“这要是闹大了,叫前院得知……”李攸脸色一白,上前大声喝一句:“都给我住手!”吓了众人一跳,方才讪讪地住了手。有婆子不依不饶地要再掐雕栏几把,李攸怒火上来,一脚将她踢开:“你聋了?没听到我的话?!”又喝问范熙如:“把你的丫头管好了!”范熙如涨红着脸,只觉得受了羞辱,但又不想当着春瑛夫妻的面失了体统,只能冷笑道:“妾身自然能将丫头管好,只是夫君的丫头,妾身却不好管了!”
李攸不理她,转头对母亲道:“儿子在这里招待客人,是有正事相商,母亲忽然跑来唐突客人,本就失礼了,如此当着客人的面,纵容下人胡闹,至家门名声于何地?!心里有什么不满意的,母亲尽可以私下跟儿子说,眼下还请您快回院里去吧!”
安氏却是正在火头上,哪里听得进儿子的话,加上她并不认为放出去的家生丫头及其夫婿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自然不会把春瑛与胡飞当成是正经客人。但凡是从侯府外嫁的丫头,都仍旧是半个奴仆的存在,她就算闹出了什么事,只要发个话,他们哪里敢外传?儿子拿这个话堵她,分明是借口,想要替媳妇撑腰,落她的脸面呢!于是便哭喊道:“你拿大道理压我,说我不识礼数,分明是要把你娘踩到地里去了,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别以为你这媳妇是个好的,她一心要害死你娘,她好将咱们家的家私都搬回娘家去呢!”
李攸又羞又气,也不敢去看春瑛与胡飞的脸色,跺脚道:“母亲!你难道真的连一点体面都不给儿子留么?!”
安氏哭道:“我连儿子都没有了,还要体面做什么?!”一想到嫁进庆国侯府二十多年,婆婆不疼,丈夫不爱,小妾一个个都和她过不去,媳妇专跟她作对,如今仅剩下一个亲生儿子,还要帮着媳妇来气她,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呀!想到这里,她哭得更大声了。
李攸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了。他开始怀疑,一直以来认为母亲就算做法不对,也仍旧是为了他着想的念头是不是错误的。他咬牙道:“您怎会没有儿子?只不过是儿子有一次不曾依您的意思,便成了逆子了。您心里真的有替我想过么?!”他有些心冷,顿了顿,瞥向母亲身边的大丫头:“母亲身体不适,你们还不快扶她回房去?!”
那两个大丫头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下,便真个扶着安氏转身走了,安氏愣住,旋即破口大骂:“死丫头,你们造反了?!”婆子们要上前拦,李攸却又冒出一句:“不必劳烦妈妈们,你们年纪也大了,回家享福去吧!”回头对立夏道:“通知黑总管,就说太太院里的人,有些很不象话,仗着太太的势在外头胡闹,败坏了太太的名声,叫他把人撵走,另换老实能干的。”立夏心惊胆战的领命而去,婆子们都傻了。
安氏虽不甘心,但两个丫头力气够大,又有好些媳妇子拥着自己往正院方向走,她根本动弹不得,心中不由得暗惊:她在府中各院安插人手,本以为大局在握,没想到儿子在自己院中也安插了人手。这个儿子,难道真的要跟她对着干了?!
李攸望着母亲被一众人等送走,面露酸楚,一闪神,却无意中望见不知几时躲到了边上的红叶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眼中露出了得意的喜色,心中顿时一凛。红叶察觉到他的目光,心一慌,忙躲了开去。
难道这丫头不是母亲的人?李攸压下心中的怒火,又将视线转向范熙如:“母亲病了,你做媳妇的,怎么连大夫也不为她请一个?!上回给我看病的那位刘大夫,医术甚好,又是知礼的,再请他来吧。”
范熙如掩住眼中的快意,笑着应了,又问:“婆婆既然身上不好,那这府里的事务就不必劳烦她老人家了吧?”
李攸缓缓点头,范熙如正要面露喜色,却又听到他说:“母亲身边不能少人照看,丫头们再好,也比不得自家人用心。我还有功课,你就多费点心吧,务必要给母亲调养好身体,还有祖母那里,也不能疏忽了。你既要照顾病人,又要料理家务,已经够忙的了,外头的应酬就不必理会了,我会替你推掉。”范熙如脸色一变:“你这是……”李攸打断了她的话,两眼直盯着她:“难不成,家里两位长辈都在生病的时候,你还要出去玩耍么?!”
范熙如再度涨红了脸,雕栏替她着急,瞥见春瑛夫妻站在边上,忙上前道:“胡大爷、胡大奶奶,二位是我们奶奶的哥哥嫂子,替我们奶奶说句公道话吧!我们奶奶也是为了骨肉至亲哪!”
春瑛笑笑,没吭声,胡飞盯着雕栏,挑了挑眉:“这是侯府的家务事,你觉得我们该说什么样的话才叫公道?”雕栏一窒,急得不行。春瑛拍拍她的手:“你担心什么?三少爷自有主张。”
李攸瞥雕栏一眼,望向范熙如:“我既答应了你,自会做到,但你也别自作主张,打乱我的安排。不然,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范熙如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你发誓你一定会办好?”李攸闭上了眼:“发什么誓?夫妻本一体,你家坏了事,难道我能落得了好?同理,我失了脸面,你也同样叫人看不起。你能不能真正把我当成……罢了,你回去吧。”
范熙如怔了怔,若有所思,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慢慢地转身带着丫头们走了,还是雕栏醒目,替主人向春瑛夫妻道别,春瑛和胡飞也没在意。
众人都离开了,院中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春瑛、胡飞与李攸三人站在院中。李攸发了半天呆,抹了把脸,勉强笑笑:“叫先生见笑了,我家人闹了这么一出,实在是……”顿了顿,他没法再说下去。好好的家变成现在这样,他也是有责任的,今后要做的事还很多呢,不但要安抚母亲和妻子,整顿家务,救助岳家,还要将侯府从泥潭里拉出来,更要提防暗中作祟的小人。这是他的报应吗?因为从前太过放纵,所以现在必须吃下苦果。
胡飞微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三少也不必太在意了,只要能将大局掌控住,这点小风波算不了什么,就当是上天给的一点小磨难好了。只是方才我说的那些话,还请李三少务必牢记在心。”
李攸忙换回了严肃的神色:“这是自然,多谢先生教我!”又是一礼。
春瑛笑道:“好了好了,这礼来礼去的没完了,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家里还有许多事要他去做呢。”向胡飞使了个眼色,“你不是说,有几位朋友要见么?”胡飞会意:“是呀,说好了,今天午后要到通政司一位朋友家里拜访的。”
李攸闻言忙道:“既如此,我就不留二位了,得了闲再请先生来吃酒。”又转向春瑛,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姑娘得了空,多回来坐坐,她们都挂念着你呢。”春瑛冲他笑笑:“好说好说。”仿佛方才的冲突只是存在于幻想中。
当下主宾尽欢而散,春瑛与胡飞告辞出来,李攸一直送到二门外,依依惜别一番,方才在胡飞劝说下留步。
转过身,春瑛随着丈夫往马车的方向走,小声说:“你是早就知道那个清客的事了?为什么那账本的事你好象一点都不吃惊?”
胡飞笑笑:“我虽然只负责打幌子,却也不是耳目闭塞之辈。那些事早就有风声了,只是上头没有证据,又见那些人还算乖巧,才没说什么,但底下人可没少打探消息。有人查出梁家有这么一本账,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因怀疑是叫他家小女儿收起来了,那个姓区的便是为此而来。李三少将东西交出去,倒也算是讨好了上面,不管怎么说,危机是过去了。”
春瑛不以为然:“他家的麻烦多得很呢,你瞧方才太太安氏和范熙如的架势,还有那个红叶,古古怪怪的,不知打什么主意。”
“你管她们打的什么主意?”胡飞道,“瞧这位三少爷的架势,显然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既下了决心,那些内院妇人自然就闹不起来了。照我说,侯府乱一些才好呢,家里不稳,在外头就做不了什么大事,上头也放心些。若是有朝一日闹得不象了,上头也能找个借口,收了他家的船队,上头得了好处和安心,这侯府才是真正的平安了。”他朝春瑛挤挤眼:“你担心的就是这个吧?不管这家人得势还是败落,只要主人平安无事,家下人等才能保全。”
春瑛抿嘴笑着,伸出食指“嘘”了一句:“说什么呢?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地方,当心有人听见!”回头望望,还好,李攸已经回去了。
走到马车前,常妈上前掀帘子,小香摆好了踏凳,春瑛想要登车,却看到有两匹马和几辆马车正从大门方向过来,在离他们不远处停下,为首那名骑马者翻身下地,将马鞭递给侯府家人,便提起衣袍下摆要往里走,看到他们,便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