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之时是在山沟沟里,四周一片漆黑,慢慢适应黑暗之后,终于见得了斑驳树影。
他被人遗弃了,五岁!
出于本能,他爬出山沟,四处找寻母亲的身影,没有!
他在原地等待一天一夜,亦是不见来人。
夜风肆意,凉的如刀刃在割,一阵一阵的疼从脸颊之上传来,他手脚并用往外爬,试图找寻去往人烟的道路。
骨碌碌滚下山时,荆棘划破衣衫,一条条口子在锦衣之上出现,像在讽刺他出身世家却无人会要。
怎样的男婴世家会不要?
那个假道士说他天生煞气,最好尽快斩草除根,否则必然牵连他人,牵连世族。
那个家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母亲没有掐死他,他应该感恩戴德的。
他或许是不想牵连谁的,可是当真正被遗弃后,他愿意将道士这番话,变为现实!
他流落街头,无人可靠无人可依,无数个风餐露宿,无数次跪趴乞讨,无数次给人磕头。
他忍受着每一个人施舍的眼光可怜的眼光,心里波涛汹涌般泛着滔天恨意。
他只想活着,哪怕此刻是万人之下低于尘埃任人践踏,他只要活着,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嘲讽也好,可怜也罢,打架斗殴是常态,为抢一人不要的残根剩饭而大打出手。
那个时候,他知道了人间最有疾苦,疾苦在低下。
遇到师父那一年,是八岁。
他满脸污秽,双眼更是盈满了可怜,他懂得如何让人生出怜悯之心,他懂得虚与委蛇,他懂得如何做那最低贱的人供他人享乐。
他只想活下去,只要活着做什么他都愿!
他要的是那个世族的鲜血,要的是他们的后悔莫及。
他不要他们的悔悟,那对于一个犯了错误的人,根本毫无用处!
面前这个老人没有施舍任何东西,只是在他手里,搁下了一锭银子。他说――我只是借你,以后你要十倍奉还!
他那时竟未反应过来,他怎就那般肯定他能还上?
那或许是他讨要一年也换不来的吧。
老人走了,他的银子被抢了。
他像疯了一般,与周围十数个孩子争抢,试图从他们手中将那一锭银子抢回。
八岁时,他学会了谋算。
他学会了何为挑拨离间,何为引君入瓮,他在十数个孩子中将这两点炼得炉火纯青。
九岁那年,他亲自结束了那群孩子的头头。
当石头从脑袋滚下之后,他跌坐在地浑身颤抖,那血分明沾染在石头之上,但他却觉双手尽是鲜红,睁眼闭眼满是血红一片,他慌他乱,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每每闭眼皆是那孩子大睁泛血的眼。
是噩梦,日日萦绕,年年不绝。
他做了孩子头,有好东西自然会留给他。
他想,或许人就是这样,想要登高,便要踩着别人一步一步往上爬。
自那以后,讨要东西似乎不再是他出面,他吃的馒头变成了热乎乎的,他喝的水变得澄澈,他睡的地方有了遮盖,他行走在街道之上,会有好心人给他吃的,甚至有时会有人请他吃碗小面。
是好心人么?
他觉得这个世间也是温暖的,越往上爬便越温暖!
后来,那个老者再次来了,问他要那十两银子,他没有。
那老者便说――那就拿你来抵吧。
那一天,他脱离了孩子群。
所有的杂活都是他干,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做,累死累活但他却不怨――他至少能一日三餐有吃的,至少他能活着!
后来他拜了他为师,开始了学习武艺。师父武艺其实并不高强,但不知为何能打过他的人却是没有。
他白天干活,晚上趁着夜色练功。
遇到玉流珠那一天,是在下山的道上。
那个女孩儿似乎昏迷了,小小的身子蜷在路上,他没管,径直走过,办完事儿回去之后,女孩儿在家中。
是师父救了她。
不知为何,她泪眼盈盈闷声哭泣,师父脸色很严肃,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严肃。
他曾听到师父喊那女孩儿赶紧走,莫要扰了他。
他,是他还是他?
那女孩儿固执得没法,见师父亲近不得,便日日跟在他身后,帮他干活帮他一切。
甚至有时练功,她都能指点一二,他曾疑问,她却只答少时学过。
那是十二岁。
师父说要出远门,却自那后再没回来。
他意识到,许是又一次被抛弃了。
为何呢?他找不到原因,也不想去找。
那个答案他许是知晓的,但就是不去碰。
他以为自己当该怨恨,但他不怨。
他学会了如何掩藏心思,他甚至开始变得温柔,后来这股子温柔渐渐成了温雅,渐渐成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温润。
他似乎不会生气,无论何时何地,嘴角都噙着一抹笑。但一直跟着他的玉流珠却能知他这样不变面容之下,是何情绪。
玉流珠待他是真的好,好到恨不得所有活儿她来做,夏凉席冬暖榻,照顾他更是无微不至。
他要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再无人凌辱践踏,他曾说过,他要将道士所说变为现实!
他屠家族满门那一天,是他十五岁生辰,时隔十五年,他完成了小时目标。
那些看着一派正统之人实在是他最为厌恶的对象,他看着世族之人跪趴在脚下求饶时,心中是何等的畅快!
他毫不手软,连最小的孩子亦不放过。他们骂他冷血无情,骂他有爹生没娘养,那些污秽而暴露人性丑恶的话一股脑砸在他身上。
他只是笑,只是好奇,为何这些人前一瞬还在求他,见他不应便能在下一瞬这般骂他呢?
人啊,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他带着玉流珠到处晃,晃到了造反者的麾下,成了他们的军师。
又在造反成功的前一刻,设计害死了将要登基的皇帝,又在众人所谓举荐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了皇位。
这些事儿做来,真是一点儿也不觉有违良心,良心……那是什么?能吃能喝?
他意欲立玉流珠为后,他谁都不信但唯独信她。
他没立成。
百姓说她并非出生名门,不配为后。
是啊,跟着他的一群人总不能什么也捞不着啊。
群臣纷纷上谏,不能立啊,立了民心不稳啊。
他以为当皇帝挺享受的,但最后发现锦衣玉食之下竟然是那金锁链禁锢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有一日竟然能问自己,到底是百姓重要还是玉流珠重要?
毫无疑问,他选了后者。
百姓算什么?又没陪他吃苦又没伺候他,除了会人云亦云之外还会什么?
他对百姓挺不耐烦。做了对他们好的事儿无人感激,做了对他们不好的事儿能记一辈子。
他固执地要立玉流珠为后,但流珠不应,劝他要好好待人,好好待百姓,好好为这江山为这天下着想,做个好皇帝。
她是他判断自己所做是非正确的标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