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小二哥，给我准备几个菜，烫一壶酒，再准备一间上房。”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下意识的从柱子后面走了出来，楼下那明亮宽敞的大堂内，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大腹便便，一身绛紫色的锦袍显得格外的华贵体面，走在这个简陋的旅店里，都给这里增添了几份光辉！ 那店小二听了他的吩咐，一迭声答应着下去准备了。 那个人走了两步走到大堂的中央，像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一般，慢慢的抬起头来。 一迎上他的目光，我的脑子顿时嗡了一声。 一时间，许许多多的画面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扬州那温润的天气，江中泛着粼粼波光的水，吉祥村带着鱼腥味的气息，还有岐山村那繁华热闹的街道，芸香的青云绣坊里，一个个绣娘伏案工作，雪白的手如同穿花蝴蝶一般，穿针引线的样子…… 楼下的那个人看到我，立刻堆满了一脸惊喜的笑容。 “夫人？夫人真的是你吗？” “王老板，好久不见了。” 我微笑着扶着围栏慢慢的向楼梯口走去，脸上的笑容微微的有些发僵，甚至嘴唇也粘在了上牙上，下不来。 等到走到楼下，他已经迎了上来，一脸的笑容可掬，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夫人，真是巧啊。” “是啊，的确很巧。” “夫人来这里是——” “路过。王老板你呢？” “也是路过，路过。” 眼前这个笑呵呵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我在吉祥村经营绣坊时的大金主——王老板！ 上次与他相遇是在海上，那个时候，我便感叹人生际遇无常，谁能想到在那样的茫茫大海上，竟然能跟他相遇，可我更想不到的时候，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在我面前的人，竟然会是他。 竟然，会是他！ 他似乎也非常高兴见到我，眼看着那个店小二将他叫的酒菜都送了上来，便一直把我往那边让。 我也从善如流的，跟着他走了过去，只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用眼角看了一眼外面，他乘坐过来的那辆马车还停在门口，有一个穿着短衣的身影站在马车后面，一闪而过。 我只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便跟着他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两个人一坐定，对视了一眼，都笑了一下。 王老板拍着自己的大腿，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夫人，真是奇遇啊，奇遇啊！” 我低头看了看他的衣角，似乎还沾了不少的泥污，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王老板。王老板这一趟是去哪儿？” “京城。” “这可太巧了，我们也是去京城。不知道你这一趟，又是在忙什么大生意啊？” “什么大生意，不过糊口罢了。” “哈哈，王老板这样的生意若都说是糊口，那这天下还有能吃饱的人么？” 两个人相视，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只是，这样的笑容，在这样的夜晚，空荡荡的大堂里，显得有些干涩。 我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对了，王老板，你手下的人呢，怎么不叫进来一起？” 王老板挥了挥手：“他们都习惯了，就在下面吃睡。再说了，他们一身泥污的，那气味，进来只怕冲撞了夫人。” “王老板说哪里话。” 我们两个人打着哈哈，而这时，采薇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王老板，王老板也抬头看见了她：“这是——” “哦，这是我的丫头，叫采薇的。” “那，之前那位素素姑娘——” “我让她去办事，最近都不在我的身边了。” “哦，这样啊。”王老板点点头，又看了采薇一眼，笑道：“要说夫人也真是会用人，身边的丫头一个比一个伶俐，倒是鄙人身边的那些人，一个个蠢笨木讷，愚不可及啊！” 他一边说一边叹息着摆手，我微笑着说道：“王老板又说笑了，就凭你做的那些大生意，身边的人若真的蠢笨，哪能跟着你这样天南地北的跑啊？” 这样说着，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辆马车已经从门口驶走了，只剩下夜风吹了进来。 这时，店小二把一壶烫好热酒送了上来。 王老板立刻拿了起来，往我手边的酒杯里倒了一些，笑道：“夫人，可用过晚饭了？” “还没有。” “那正好，我们一起用一些。” “好啊，我就一直等着呢。” 他一愣，倒酒的手也在空中僵了一下，一滴酒洒到了桌上，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微笑道：“夫人的意思是——” “今天下雨，在这里呆着无聊，我正在楼上想，若有熟人来这里就好了，我可以讹一顿饭，却没想到，真的有熟人来，而且还是王老板。这一顿饭，我可算是找对人了。” 他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两个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种乡野小店的酒，几乎都是自家酿的米酒，口味甘醇，后劲却大，两个人推杯换盏的喝了几口之后，渐渐都感觉到一阵微醺，我看着王老板微微发红的眼角，却显得格外清明的眼睛，微笑着说道：“说真的，上次跟王老板在海上相遇，我还真的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能又见面。” “这也是鄙人跟夫人的缘分啊。”王老板笑呵呵的说道。 “是啊，我更没有想到的是，王老板竟然就是我故友的伙计。” 这话一出，王老的笑容微微的僵了起来。 这，自然是接着之前，我们在海上分别的时候的话题来说，只是，也许他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我还记得这件事。 但这件事，也是我们根本无法回避的。 沉默了一下，王老板微笑着说道：“看来，夫人果然认得金翘小姐。” 我也微笑了一下：“天朝的皇商，也只有杨家这一家。” “全赖天恩浩荡。” “那，王老板可知道，金翘小姐现在何处？” “这个，鄙人不知。” “这么说起来，其实王老板也知道，金翘小姐并没有死于当年的皇城大战中？” “此事，也已不是秘密。” “知道她没死，却不知道她在哪儿？” “小姐有小姐要办的事，她的事也不是我们这些做活计的人能去管的。”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又笑道：“那王老板这一次去京城，可是要运送什么贡品进京？” “这一次倒并不是。” “那王老板去京城是做什么？” “呃，是处理一些家事。” “家事？”我微微挑了一下眉毛：“是王老板自己的家事，还是——” 王老板立刻笑着举起酒杯：“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夫人来，咱们再喝一杯。” 他，在岔开话题。 我的眼神微微一黯，眼看着他举杯相邀，但我喝了几杯之后，已经有些微醺的感觉，若再喝下去，只怕难保清醒。而就在这时，旁边的采薇上前一步，赔笑着说道：“王老板，我们家夫人前两天有些着凉，不能再喝了。” 说着，又扶着我的肩膀说道：“夫人，您可要记得，忌口啊！” 她这样一说，王老板便也笑了起来，说道：“到底这采薇姑娘伶俐。” 我也笑了笑，拍了拍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道：“好，我不喝了。” 说完，又回头对着王老板说道：“王老板，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启程啊？” “辰时。” “那正好，我们也打算明天辰时启程。” “这样，那我们就一起上路，夫人看这样可好，也能相互照应。” 我微笑着说道：“这可太好了。” 说着，一阵酒意上涌，我微微有些眩晕的，用手撑住了头，采薇急忙说道：“夫人，夫人你是不是醉了？都说了不要喝酒的嘛。” 她一边说着，一边扶我起来，对着王老板陪笑道：“王老板，我们夫人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醉了。我送她上楼去休息了。” “好好好，两位请。” 我向他告了罪，便靠在采薇的身上，一步一跌的上了二楼，在扶着围栏走回自己的房间的时候，我看了楼下一眼，王老板正沉默的坐在桌边，手边的那杯酒没有再动过，只是杯中的酒水映着烛光不断微微的荡漾着，仿佛此刻主人的心情。 我转头，回了房间。 眼看着我的脸颊一片酡红，采薇急忙问店小二取了一盆凉水来，小心的给我擦脸，然后问道：“夫人，夫人是不是醉了？难不难受，想不想吐？” 我微笑着看了她一眼：“我的酒量，可没有这么低。” 见我还算清醒的样子，采薇这才松了口气，而我又笑道：“刚刚还多亏是你，要不然再喝下去，我不醉也得醉了。” 她立刻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她又看着我，一脸认真的表情说道：“夫人，这个王老板，是夫人的朋友吗？” “算是，我过去经营绣坊的时候，他可是一个大金主。” “他是皇商？” “他是皇商的伙计。” “……”采薇咬着下唇沉默了一会儿，眼看着她的下唇都被咬出了引子，而我也看着屋子中央那盏摇曳的烛火出神，采薇小声的说道：“那，这一路上给我们安排旅店的人，是不是就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