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这样问，杨万云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看了我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犀利的光将我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然后，他笑了一下，低头去端起了那杯茶，慢慢的啜饮了一口，像是回味一般，半眯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孩子送的。” “哦……” 我没有再问他是哪个孩子，从什么地方送来的，心下了然，低头再喝了一口，那熟悉的味道一如既往的甘甜可口。 我微笑着说道：“从蜀地送过来的，那就难怪了，这茶的味道这么好了。” 杨万云也笑了笑。 我们两又接连喝了几口，从外面带来的凉意彻底被温热的茶水所驱散，我的脸色也渐渐的红润起来，当我把茶杯放回到桌上，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杨万云也将茶碗放下，那只手轻轻地摩挲着腕间挂着的那块玉石。 我想，这大概是他思考的时候的习惯动作吧。 果然，杨万云没有再说话，他的手指慢慢的摩挲着那块玉石，眼中的光点在不停的闪烁着，我也静静的坐在那里，毕竟是他叫我过来，有什么话，也该是他来跟我说。 至于我，我想要知道的，大体都已经知道了。 那些老鹰茶，是杨云晖送到京城给杨万云的，那么，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们在离开蜀地时暂住的那家客栈的老板曾经说，有一位客人在他家买了上百斤的老鹰茶，说的应该就是杨云晖了。 杨云晖曾经在蜀地活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当初在黄天霸的宅院中，他和药老见面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显然已经不止一次在蜀地交过手；杨金翘也告诉我，在他离开西川，赶往东州的时候，曾经给她传过一封信，说是要放下所有的责任，跟她一起归隐。 那个时候我们猜测，他应该是知道了一些不应该知道的事，最后落得身死的下场。 但，他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是在离开西川的时候给杨金翘传递的信，难道，他是在西川打探到了什么事？ 可是，到底是什么事，在西川打探出来，却跟裴元灏，或者说裴元修有关？最终让他命丧黄泉？ 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一般，所有的线索像是一团乱麻杂糅在一起，我根本不知道应该从何解起。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杨万云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我，脸上仍然是淡淡的微笑，和蔼得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家，看着自己的晚辈一般，就连开口的时候，都像是在跟我话家常：“颜小姐这一次进京，所为何事呀？” 我猛地从自己的沉思中清醒过来，抬头看着他内敛的眼神，也不隐瞒，坦然道：“为了我的女儿。” “哦，就是——妙言公主吧。” “……” 我微微一怔，杨万云微笑着道：“皇帝陛下已经颁下圣旨，敕封令嫒为妙言公主，前些日子，公主殿下已经正式认祖归宗了。” “哦……” 这么快！ 虽然不算意外，但真正听到这件事，还是让我有些怔忪。 妙言正式被敕封，成为了皇朝的公主……裴元灏向所有的人承认了这个女儿，但同时，我要带走她的可能，就更小了。 这样一想，心情也有些沉重了起来，可我的脸上还是没有太表露出来，只是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不管她是个普通的小丫头也罢，金枝玉叶的公主也罢，对我来说，她就是我的女儿，仅此而已。” 杨万云淡淡的笑了一下，说道：“父母亲和子女之间，总是血脉相连，就算——没有血脉相连，这些年了，做父母的思念女儿，昼夜难安，寝食无味，这样的亲情，是怎么也割舍不断的。” “……” 我一怔，也不知道他到底说的是我和妙言，还是裴元灏和妙言，这话模棱两可的，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但回过神来一想，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他说的，是他和杨金翘。 王老爷也说，他的六十大寿就快要到了，这一次把我从中途“劫”到杨府，很大原因就是因为他希望杨金翘能够回到杨家来。 不过，有些意外的是，我发现他对杨云晖的死，并不像含玉夫人那样感兴趣。 他似乎，并不打算查证那件事。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打算去查证，不打算得罪那件事幕后的主事者，还是——他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所以不必再来向我求证？ 是哪一种？ 我微微蹙眉，颇感棘手的看向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老人家，他仍旧像一个话家常的长辈，一边摩挲着腕间的那块玉石，一边絮絮叨叨的说道：“这些年了，孩子不回家，当爹娘的岂有不想念的，就算住在金屋玉宇，每日家山珍海味，也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啊。” 我想了想，略感不解的说道：“杨大人，真的那么希望金翘小姐回家吗？” 毕竟，杨金翘跟他实际上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况且，当初把杨金翘送进上阳宫的，正是他。 杨万云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生气，只是沉默了下来，脸上微微有些黯然的神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的说道：“人活到这个岁数了，才知道争名夺利，什么都是假的，不如一家人聚在一起好好的吃一顿饭，有孩子陪我喝完这一碗茶。颜小姐，也许你还年轻，我的话你未必能明白，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了，你就会懂了。” 我微微蹙眉。 难道，他这一次把我“劫”到杨家来，真的只是简单的为了再见到杨金翘？没有别的目的？ “那，我听说过不了几天就是杨大人的六十大寿了。” “不错。我希望能见到我的女儿。” “杨大人这一次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把我’请’到杨府，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还望颜大小姐不要怪罪。” “难道——”我踌躇了一下，轻轻的说道：“杨大人不是为了，为了云晖公子的事……” 他的眼皮一抬，看向我：“难道有人，去向颜小姐打听了什么？” “……” “难道是，贱内？” “……” 我低着头没说话，杨万云沉默了一会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我抬起头看向他：“杨大人……” “这件事，老夫自会处理。”他平静的说着，但我看得出，他的眼神并不平静，相反，仿佛有一些暗涌在里面汹涌澎湃，只是不肯被他泄露一丝一毫罢了。他对我说道：“这些日子，也希望颜小姐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杨大人也不想知道？” “老夫，不必知道。” “……” 我的心里一凛，但不等我去细想，他已经微笑着说道：“这些日子，就委屈颜大小姐暂住杨府，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下人说便是，千万不要跟老夫客气。” 我下意识的说道：“杨大人是要我留在杨府做客了？” “不错。” “那，要留到何时？” “留到老夫的六十大寿，希望颜大小姐赏这个脸。” “……” 我想了想，反正现在已经在他府上了，说不答应也已经晚了，况且——对于杨云晖的事，我的心里也不是没有疑惑，留在这里，也许会有一些新的发现。 于是，我微笑着说道：“那，就叨扰杨大人了。不知杨大人的大寿是何时？” “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 看来，也没有几天了，我应该很快就可以见到杨金翘，而对于那支箭镞，还有当初她在扬州做的那些事，真相都应该可以浮出水面了！ 就在我轻轻的点了点头，想再顺便跟杨万云说几句场面上的贺词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一起走了过来，脚步非常的凌乱，人还没走到，就听到一个声音哭天抢地的道：“老爷，老爷，你来看看，看看这个不孝女啊！” 我一愣，和杨万云一起转头向门外看去，就看见一个中年的美妇人哭闹着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手里抓着一个年轻的，衣着华丽的小姐也跟着走了进来。那位小姐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庞上满是倔强的表情，被那些人抓着，也是一脸不肯屈服的样子，不停的挣扎着。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我一时没了反应，傻傻的坐在那里，就看见那个美妇人手里抖着丝帕，指着那位小姐，哭着说道：“老爷，你可得管管啊，这个死丫头，今天居然想要逃出去，跟人私——” “奔”字没出口，因为她一下子看到了杨万云铁青的脸色，也看到了旁边坐着的，一脸无辜的我，顿时把后面的话都吞了下去。 “这，这位是——”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我，杨万云咳嗽了一声，冷冷道：“也不看看还有贵客在此，你们闹什么闹？” 那美妇人有些委屈的：“老爷，不是妾身要闹，实在是这丫头——” 她说着，又留神看了我一眼，也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 这个时候，不开口是不行了，我微笑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杨万云见我先动了，也便立刻介绍道：“这是少妻月蓉。这一位就是——就是蜀地颜家的大小姐。” “啊！你就是那个——妙言公主的母亲？！” 那位美妇人，也就是杨万云的妾室月蓉夫人倒是反应很快，立刻便将这两个身份给串联了起来，瞪大了一双美目看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的笑容微微的有些僵，但还是微笑着说道：“见过月蓉夫人。” “哎呀，不敢不敢。” 她大概也早就知道关于我的“事迹”，看样子对我顾忌得很，毕竟他们是皇帝手下的皇商，而我跟皇帝之间还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一些，打量我的时候，目光也变得很谨慎。 而这时，那个被几个丫头一起抓进来的小姐，也是一脸惊愕的望着我：“你就是那个颜大小姐？！” 我抬头看着她。 这位小姐我从来没有见过，但她的模样俊俏，跟旁边这位月蓉夫人倒是颇有几分相似，听刚刚月蓉夫人说的话，大概这就是她的女儿了吧。 果然，杨万云接着说道：“这是小女，金瑶。” 我微笑着点头道：“金瑶小姐，久仰了。” 一看见我，她倒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用力的挣扎了两下，对着身后的丫头们唬道：“还不快放开我，你们找死啊！” 那几个丫头看见已经到了老爷的面前了，再被她这样一唬，也就立刻松开了手。 这位杨金瑶立刻朝我走了过来：“我早就听说过你，听姐姐说起你，你真是个好样的！” 我一愣。 我是个好样的？ 什么意思？ 我自问自己可没有做过什么能令闺中小姐们钦佩的事情，更不是什么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她说我是个好样的，算是个什么说法？ 见我有些怔忪，她正要开口说什么，旁边的那位月蓉夫人已经说道：“金瑶，你不要在这里乱说话。老爷，今天你可一定要管管她！不然这丫头要翻天了！” 这话一出口，杨金瑶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杨万云也皱起了眉头。 我也想起了刚刚，月蓉夫人差点就出口的那两个字—— 私奔。 抬眼看了看这一家三口，气氛似乎不怎么好，我立刻微笑着说道：“既然杨大人，月蓉夫人和金瑶小姐有事要处理，那我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休息了。” 杨万云也不留我，只轻轻的说道：“颜小姐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命人来告诉老夫。” “杨大人不要客气。” 我微笑着说着，转身从旁边的侧门走了。 就在我刚刚走出侧门，身后的珠帘还在摇晃着的时候，就听见大厅里一阵争吵的声音传来，刚开始，他们几个人都在说话，我还有些分辨不清到底在说什么，但最后，杨金瑶高声说道：“咱们家又不是什么穷人，穷得卖儿卖女，当然那些丫头都上赶着去嫁当官有钱的。咱们家已经够有钱了，几辈子都花不完，为什么还要让我嫁给那个人？！” 我的脚步一滞。 她，要嫁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