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枫房中还亮着灯,黑色两边翘头书案后,他手执一卷书,还在埋头苦读。在他的对面,红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上,坐着宝珠。
袁训的手边,堆的是笔墨,攻读时随手记录的纸张,再就是一卷又一卷的前科考卷,和下考场要看的书。
考卷是太子为他中举,特地从宫中封存中调出来的。
每科考出来,凡是应举的人都会保存底稿,出去给亲戚老师学友们看。如果中了,就有人抄来抄去的传给熟悉的人看,大家学习一回再夸奖一回。
但像袁训手中能有这么齐全的前面数科考卷,除非外面的人很有心保存,否则不可能有他这么齐全。
一般的人家,本科家里人有应举的,就只存本科的,而且都不见得把状元榜眼的全存上。更别说前科后科,他家里没有人去考,最多出榜时看看,谁还会存这么多科的考卷?
宝珠的铺子能有这一笔进项,虽然是宝珠脑子转得快,也要有赖于她的夫君能弄来东西才行。
袁训一边看,一边把有些考卷分出来放到一旁。
宝珠为生意计,就无事儿看几眼。见到奇怪就想发问,她记得前几天没有这么分过才是。但夫君看书,除非他主动要茶要水,别的时候宝珠不敢乱出声,就只看眼神儿瞄着。但见到袁训吁口气,若有所思仰面停下,宝珠才抓紧时间小声地问:“这一堆是可以看的,这一堆倒不可再看是吗?”
袁训笑笑:“不是,”把其中一堆放到砚台旁边:“这个过几天给小二,那些小二不看也罢。”宝珠才说是,并暗中记下来那一堆不给小二看的,才是宝珠可以取一件半件的。给小二看的,自然是离中不远的,宝珠虽想赚钱,也要考虑到表凶和表弟才是最要紧的。
表凶这堆东西份量不轻,宝珠心中牢记。
见表凶又埋头去念,抑扬顿挫间,吐字有声,显然又沉浸进去。宝珠就也低头,再做她的事情。
她的手边儿也放着一堆的东西,占了一部分书案。好在书案足够大,并不占袁训的空间。
那堆东西是,两个绣花绷子,一个大的,绣衣上花式;小的,绣腰带上花式,针线盒子摆在旁边。旁边,又是今天才到手的帐本儿,还有她的一小堆银票。
宝珠是打小儿做活习惯的人,白天做活,晚上就不再控着头难过。白天不做活,晚上就赶几针。
今天上午厨房里,下午在外面,一天都算没有做活,宝珠就把活计也放手边儿上,正一边做,一边在想。
北风呼啸在廊下穿过,窗户虽紧闭不觉得有风。但每一回呼呼而至,几上榻上没有灯罩的蜡烛就微晃几下,似在提醒主人它们的存在。
几上榻上,离书案都远。
可宝珠还是看了看,悄提裙角走过去,取出灯罩把它们一一罩上。有些不是为看书设的,就不会先放上灯罩,也方便好吹熄。
此时宝珠总无端担心它们闪动不停,会影响她的夫君,还是罩上吧。
烛光,把她轻轻弯腰的身影印在墙上,而袁训在此时悄悄抬头,微笑注目宝珠动作。
见宝珠先把灯罩放下,再两只手往上,拢住发上不多的首饰。首饰在晚饭去了流苏等一动就叮当作响的,可宝珠还是怕簪子会掉,会惊到表凶。每每起身做什么前,先用手把首饰拢一拢。
在此时,她弯下腰后,才把手放开,取灯罩端端正正盖好,再端详过,含上笑容再去换另一个。
袁训目不转睛地看着。
房中,有什么轻轻的流动,让整个房内油然的温暖起来。这东西寻不着摸不到,但却在主人们的心中。
最后一个换上,袁训才去看书。而宝珠原地站着,停上一停想已经起来了,不如再去把茶水换了,免得等下再走动有响动。
茶碗在书案上,为着先取茶碗来换过再送去,还是直接提壶过去续,宝珠又考究了一下,认定取茶壶去只用走一遭,此时离三更不远,表凶就是要看下去,宝珠也不会答应,这倒不用倒过茶后,再把茶壶送回暖垫中,就握住提梁壶,悄手悄脚往书案去。
适才是袁训偷看宝珠。
此时是宝珠偷看袁训。
任何一个人专注时都是好看的,而宝珠偏心的觉得,她的夫君垂首看书时,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可以相比。
他的浓黑眉头,
他的挺直鼻子,
他因用心而紧抿起显薄的嘴唇,
宝珠嫣然无声地笑,表凶你怎么会这么的好看?油然的,宝珠想到自己未谋面的公公。再就心头微痛,为表凶遗憾。他呀,也没有见过公公。
宝珠虽从小就没有父母,但自认为心中还有个父亲影子。而表凶呢,他是遗腹子,去哪儿能留下影子呢?
小夫妻有时候想到对方,总有同病相怜之感。宝珠就怅然叹气,把茶续好准备走时,脚底下却动不了啦。
裙边儿,让表凶踩住一角。
喃喃的念书声中,宝珠轻挣,不动;再轻挣,还是不动。就噘着嘴,候在这里。
袁训低着头,一面念,一面偷笑,反正宝珠看不到。把这一卷念完,才伸个懒腰,如梦初醒般:“咦,你怎么在这里?”
脚就松开。
“饶欺负人,又装没干过。”书案上有戒尺,是袁训压书用的。宝珠取过就是一下,打在袁训肩头上,娇嗔道:“还装不装了?”
袁训抬手架住,笑问:“装又如何,不装又如何?”拂开戒尺,把宝珠拦腰抱坐到膝上,深埋面庞在她身前,贪婪的吸了一口,含糊地道:“珠儿,你站旁边我竟然看得用心,以后我看书你别出去,就站这里侍候我。”
他不选地方就蹭,宝珠身上如着火一般,“轰”地就着了。那情思昏然,潮水般汹涌而来时,宝珠不由自主去抱袁训,因他低着头,手就抚到他的面颊上。她的手滚烫如炽,刹那间染红袁训的面庞。
红很快带来热,沿着两个人的身上游走,不分彼此的流动来去。两个人都没有离开椅子的意思,反而不自不觉的,这坐姿和椅子愈加的贴合。而宝珠呢,早深陷在袁训怀内,周身四肢肩头面颊全似放入量身打造的匣子内,没有一处不是熨帖的。
烛影子儿摇红,风声儿吹动。房中的人丝毫不受打扰,还在甜甜蜜蜜的亲一下低语一下,低语一下,又亲一下……
“哗啦……”流水声把两个人打醒。
宝珠抚着乱发轻笑:“红花又当差呢。”袁训闻言更要笑:“叫她来,我看她还没有看透。”宝珠忙看自己身上,又面如大红袍:“我这样子,可怎么能见她?”再看袁训,宝珠吃吃道:“就是你,也得整理衣裳。”
宝珠涨红脸,表凶的衣襟不知何时是开的,鉴于表凶的手全在宝珠身上,他的衣裳开了,只能是宝珠所为。
袁训低头看,也就失笑。他恋恋的推开宝珠,收一收心思:“理衣裳吧,理好了叫红花进来让我乐一乐,我再去洗过来对付你。”
宝珠拧一拧身子,还是乖乖的把头发拢了,又把衣裳抚周正。往外道:“红花,”
“奶奶叫我!”一道小身影是蹿进来。
好似道风般,呼,进了来。
袁训又要窃笑,但叫红花来就是看她的,忙忍笑去看。
红花小脸儿微仰着,那小眼神儿不住闪烁。她此时所想的,两个主人都猜得到。宝珠更故意逗她:“三十两银子安排清爽没有,怎么花用?”
“三十两啊,三十两,”
袁训和宝珠一起大笑。
红花从下午收到钱后,就变成这种模样。小眼神儿不住的晃,北风若有知,也能让她晃荡漾了。
“去吧,爷要洗呢,把澡豆再看一遍,你就睡吧。”宝珠有些心疼的吩咐,家里只得红花一个丫头,她起早又要睡晚,得三十两银子也是应当。
红花仰着脸出去,仰着脸把才换的水摸了一遍,又仰着脸检查洗浴的东西,再仰着脸回房。
卫氏都让她弄得不肯早睡,见红花出门又回,忙开她的房门,在红花面上瞅着:“红花儿,明早奶奶的衣裳可备好了?”
“备好了。”红花心里还转悠着,三十两啊三十两啊。
卫氏笑个不停,关上门想这个丫头今天是醒不过来了,走路别撞到墙才好。
“哎哟!”红花果然在隔壁叫了一声,随即无声,但看灯还没有熄,估计对烛独坐,又想她的三十两去了。
由红花这般模样,袁训洗过回来,就一定要宝珠说说她的钱怎么花。他只着里衣,抱着宝珠入怀,调侃道:“你若不会花,我帮你一把可好?”
宝珠一听就眼睛发亮,袁训见状取笑:“难道早想好了,”
“嗯,正想对你说说,让你看看我这样花的可对不对?”宝珠缩到他怀里笑。
袁训又装起来:“如果我帮着花,自然全是对的。”宝珠就笑话他,拿手指刮他脸:“没羞,倒花宝珠的,怎么不想着让宝珠帮着花钱。这样吧,”宝珠得意洋洋:“我告诉你这件事,你投挑报李,还我一件事可好?”
袁训就琢磨一下:“这丫头又要弄鬼儿,又有什么事要使唤我了,看样子还不想分我钱?”宝珠大乐:“夫君高明。”才要跳,头上就挨一个爆栗。
小银包取到床上,宝珠取出一张来,上面写着一百两,问身后的袁训:“这个给母亲?”袁训心头一乐,随即温暖上来,但是装不悦:“怎么不是先给我?”
“亏你念圣贤书的人,怎么倒把孝字忘记?”宝珠明明看到夫君眼神儿一亮,他不夸奖人,却又装上来。宝珠也装,宝珠气呼呼把他一通好训:“书白看了是不是?又不是那不懂事体开窍晚的人,又不是那……。”
“夫人高明,”袁训大乐,给他的母亲,他怎么会不喜欢。
宝珠这才罢休,把一百两放到一旁。又取一百两,袁训不等她说就道:“这是给祖母的。”宝珠快快乐乐点点头:“头一回挣钱,可不能少了祖母的。”她停上一停,有句话没有说。不管祖母以前有多么的不慈爱,可没有祖母,却怎么能有表凶这个丈夫。
宝珠情动上来,把身后袁训放在她肩头的手亲了一亲,袁训心中明白,却还要打趣宝珠:“这是不分我,内疚上来。”
又各五十两,宝珠道:“给婶娘的。”
放到一旁后,袁训摩拳擦掌状,两只抱住宝珠的手全伸出到前面,摊开手板儿摇几摇。
宝珠取过五十两,
“哈,宝珠,这也太少了,”身后表凶馋涎欲滴。
“这个,是给忠婆婆的。”
袁训一愣,但眼神儿更温柔上来。因他在宝珠身后,宝珠就看不到,他就在宝珠肩头亲上一亲,再委屈莫明:“忠婆婆不与你相干,怎么倒有她的?”
他静静等着,看宝珠怎么回答。
宝珠在他手上敲了一敲:“忠婆婆侍候母亲,我们才得清闲,你倒不明白这个?”扁着嘴把银子放开来,又是五十两:“这是给顺伯的。”
袁训在她后背上乱蹭:“我的我的呢?”
“顺伯多辛苦,又是一家人,得有他的。”宝珠又取出五十两,袁训更不干了,干脆咬宝珠耳朵:“我不能和忠婆和顺伯一例,我是你丈夫!夫主为大,听过没有!”
宝珠笑盈盈回他:“夫主为大,人家有事情才总和你商议,等下我问你话,你记得老实回。”袁训嘟囔:“使唤我要加钱。”
“这个,给奶妈。”宝珠把手中五十两也放下。这样一来,她的银票已去了不少,看似还有一叠,却下面大多是十两一张,和真的有一两一张的,是让红花说着,孔老实备下给宝珠过年赏人所用。
袁训在后面算帐:“母亲一百,祖母一百……宝珠,已去了三百五十两,”他坏笑一堆:“钱去了三分之一了,”
宝珠幽幽地叹气:“唉,所以呀,这下面的钱可怎么分呢?”表凶之手飞快去取,让宝珠拍回去。宝珠按住她的银票,想了半天,才痛下决心,软软的问:“嗯,我想给大姐和三姐分息,你看可行吗?”
袁训这才真的是意外了。
他并想要这笔钱,不过是跟着吵闹夫妻玩耍。见宝珠想的周到,母亲也孝敬,就是两个忠心老家人忠婆和顺伯也有,袁训早感爱于心。此时别说没有分给他,就是宝珠再问他要钱,袁训也乐意给。
自然宝珠姑娘自强自立,无事也只是吵闹玩耍,并不一定争他的私房银子。
这个家里的田产,袁夫人都给了宝珠管,宝珠的铺子又过了明路,是她一个人的私房,宝珠还争那么急作什么呢,偶然争要,不过是为玩乐。
小夫妻俩,全都是有主见,而又有爱心的人。
袁训今天又让宝珠感动了一下,但他还是故意装不悦,又提抗议:“为什么又要有她们的?”再把十个手指在宝珠眸前晃几晃,以作提醒你身后还有一个人呢。
宝珠嗔着打下那手,把身子往后依靠,贴在袁训胸前,感受着那温度,感爱着自己的这笔钱:“大姐成亲前,我说送她一百两,她说不要。真让我惊讶一回。”
掌珠的个性,是个人都轻易能看出来。
袁训也笑了,为宝珠顺顺发丝,这发脚儿因她数钱来数钱去,脑袋跟着动,早就乱了。“你惊讶什么呢?”
宝珠犹豫一下,似乎这话不该说,可面对表凶问话,还是想说出来,她笑道:“大姐以前总想搂钱到她房里,这事情三姐也知道,我告诉了你,你可别说啊。”
袁训忍俊不禁,心想这真真是掌珠的为人。就怄宝珠:“那你还分给她?”
“她总是我的家人啊,”宝珠悠悠然道:“再说她虽有不是的地方,我也还记得小时候她带着我掐花儿捉夏虫,有一回我们背着奶妈烧知了吃,染黑了衣裳我哭了,她告诉奶妈说衣裳是她弄脏的,结果让祖母骂了一顿。”
袁训眸子更柔,轻轻地道:“是吗?”
“再说,她太好胜,好胜的人就像爱用兵的国家,这兵备银子难道不代她备点儿?”
宝珠的话太可乐,袁训惊愕过,忽然就窃笑不止。这话,像是殿下才说过没几天。殿下说这几年要打仗,兵备银子要多备下,准备进宫上这个条程。
“而你,又不肯代大姐夫谋官职,”宝珠询问地道:“你不肯的吧?”她在袁训怀里转过身子,面对面地问他。
袁训莞尔:“不肯。”想想,他又解释道:“我还没有中,自己都还没有。”
宝珠听到第一句就放心,听到第二句,又目光炯炯:“就是你答应,我也不答应!”她说得斩钉截铁,袁训虽然赞成,但还是想问明宝珠是怎么想的。宝珠就告诉他:“大姐夫老了吗?有人八十还中举呢?等明天见到他们,我要告诉大姐,劝大姐夫也和你一起下春闱,哦,但不知他秋闱下过没有?”
“下过,”袁训温柔地道:“下过但后来出了点子事,他再应试的资格就没了,如今只能再等袭爵袭官职。但这好几年过去,事情也早淡了。他若愿意下春闱,我倒能帮上忙。”
宝珠道:“好!他要下春闱,可以帮他!他若不愿意,打着寻亲戚求官的主意。我不能这般告诉舅祖父,却能告诉你是不是?你就有了官,也不许帮他。他若不能自己得官,让大姐姐享受,那大姐姐这一份儿的使用,我却还能出得起。”
她说得煞有介事,从分钱到长辈到分钱到长姐,无不表示出宝珠对家人的一片承担之心。犹其对韩世拓的评论,深得袁训之心。
袁训在喜爱之中,就更想和宝珠再开玩笑。他故意道:“听上去像很有钱的人,但有件事情,让我告诉你吧,”
“嗯?”宝珠狐疑,又有什么瞒了我。
“你这一份儿钱,可不见得年年都有。”袁训呲牙。
宝珠就搔他痒:“你不说好话,我铺子上的钱,怎么不是年年有?”就又要气:“偏年年挣给你看。”
“有志气,不过,”袁训故意沉吟着,宝珠急上来:“不过什么?”
“不过你铺子开到如今的钱,还没有分。”袁训坏笑。
“那这给我的是什么?”宝珠不信,把嘴儿噘得高高,在袁训眼皮子下晃几晃。
袁训微笑:“这一份儿是中秋的宫廷供奉,宫里的钱都会拖些日子才给,这是孔老实才能过年前拿到,换成别人,端午送的,还压在那里没到手。”
宝珠脑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不能思想,舌头打结:“宫,宫廷……”
她的坏表凶见她总算吃惊,小声欢呼:“明年也许就没有,后年只怕更没有,让你不分我钱,落得我看笑话……”
宝珠还是傻呆呆地看着他,宫……什么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