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徐步雪中,在一家人门首站住。满眼大红春联喜色斗方儿皆化作他眼中的大红旌旗,是他登基欢呼拥戴的骄傲。
他走进这家门里时,就凝重身姿,飞扬气势腾出。
守门的家人一愣:“老爷眼生,不常来吧?”
“叫朱有德来见我。”
家人眯眯眼:“老爷说的是谁?”满脸的糊涂,眼角使劲儿抽搐好几下,把福王气乐:“叫你家主人出来,告诉他三角梅下的故人到了。”
“那好吧,这三十晚上您上门,只能是要紧事情,您老先候着,我这就去回。”家人小跑着,从满院的三角梅下面跑过,暗想主人最喜爱三角梅,这来的客人一定是早认得的。
窗户外回话,里面的人披衣就出来,急切满面:“他真的这样说?”
家人哈哈腰:“肯定没听错。”
见自己家主朱老爷趿拉着鞋就出来,房中奶奶骂:“怕雪冻不坏你?”朱老爷也不管,飞快跑出去。
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人,几十年没有见,他面容改变很多。但鼻子和眼睛还是他,酱鸭也是鸭,朱有德涕泪交加跪下来:“殿,”只称呼一个字,警惕地左右看看,也不说话,起来握住福王手带进门,“砰砰”,把门原样关上,又向门内往外张望过,吁一口气,重新跪下:“殿下,您还活着?”
“废话!这不是我站在面前。”福王来前存着试他的心思下去一半,但他谨慎是对的,福王也要谨慎,低声急促地道:“可还记得当年三角梅下的救命之恩!可还记得当年给你送的药……”
朱有德心底谨慎的一丝疑心也去掉。
伤药有很多,但给他送的那一味并不是伤者都会用。
家人随后赶来,就见到自家老爷重重在叩头,门内是青石板地,冬天冻得邦邦硬,叩一下一声响,家人听愣住。
原来叩头还有这个方法,只是,不怕脑袋撞出伤来?
朱有德太过忘形,是福王看到家人,弯腰扶住朱有德,哈哈笑道:“当年我不过借你此许银两救急,你又何必如此重谢,起来快起来。”
朱有德起来,把福王往房里让。吩咐家人:“收拾后院子三间静室,弄温暖点儿,取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来。”
殷勤更似福王凯歌早奏,福王满心舒畅的有了笑容。
静室的门一关上,朱有德重新又跪下来:“殿下,您安好就好,只是仪殿下他死得惨……。”眼泪下来。
福王强忍悲伤:“我找你有事商议,别提他吧。”大年夜团圆夜,福王又对夺位誓在必得,江山眼看就要到手,王妃不在,儿子不在,他满心里伤痛不能克制,摆摆手:“你起来,我们说话。”
朱有德不肯坐,站在旁边给福王倒酒。他这间静室盖得好,盖在雪深浓树中,风吹不进来,一枝梅花北风中俯仰,胭脂红色明媚暖啧融,身边奴才恭维如初,福王似回到旧时宫中,又觉得这是好兆头。
“有德,你还在原来地方上当官?”
朱有德陪个笑容:“是,托殿下的福,您当年远见,把我远远打发开来,没有人怀疑我是殿下门下出身。”
“公主大婚,你可有差使?”福王眸光微冽。
“我负责采买东西。公主梳头的东西能早备下的,宫里全备好。时新花儿也早入宫中花房。”
福王来了精神:“那临时有好花好东西,你是会送进去的?”
“这个可以,就是送到镇南王府的新房里,也是行的。”
福王听完沉默,手举一杯酒,久久的凝视着他,朱有德迎上他的眼光,也不询问。
“你又升了官?”
“小小的一阶,我这官职本就不大,又不肯净身,外宫听使唤,差得太远。”
“君恩大,还是旧情大?”
平淡冷静无波的语气,看似不着痕迹的眼神,让房中气氛冷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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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徘徊,思虑,担心轮番在朱有德面上扫过。福王不明说,他也知道福王接下来要做什么。
华阳郡王不是做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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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担心你的家人孩子?”福王知道他娶了妻,又有了活泼可爱的后代。
朱有德身子一晃:“不不不,没有殿下就没有我这条命,”面上恢复平静,用足了力气般:“没有殿下就没有我。”
福王满意地道:“好,你起来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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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的凌晨,皇上猛地醒来。触眼繁华锦绣的帷幔,红烛幽幽闪动光泽,看不到外面天色。身边陪着中宫,就轻声唤人:“什么时辰?”
宫女蹑手蹑脚走来,也悄悄声回:“四更天。”
皇上无话,宫女退下,他再也睡不着。
肩头温暖,是和中宫相倚着。皇上心酸地想,也许只有皇后、太子和瑞庆,是自己唯一能信任的人吧。
真怕试探满朝文武皆是贼,又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城外有梁山王世子,又有袁训,各带一支人马,皇上太子放心大胆的试上一回,浑然不怕把自己也搭进去。
左思右想的到天亮,公主带着加寿来请安,加寿这一夜要和姑姑睡,没心思和弟弟们搅和,同母亲说过,宝珠体贴的把小小子们接回家。
反正要接,白天还要在长街上看公主喜轿。
加寿恋恋不舍的依着瑞庆殿下,皇帝轻叹口气:“加寿啊,今天可不许哭。”不说还好,说过加寿眼眶里转动着泪花,忍了又忍,这就回话慢,缓缓地才回:“是。”
瑞庆殿下坐下,把加寿抱到膝盖上哄她。皇帝也不忍分开她们,就这样同女儿说起来:“给你的人,你一直带着吧。”
加寿就要下地来,好让姑姑谢恩。
她小腿一动,皇帝止住:“不用谢了,”怅然道:“就像寻常的人家那样,父亲给东西,说上一声也就是了。”
说得瑞庆殿下也蓄满泪水,颤抖着嗓子说声是,真的没有谢恩,把加寿抱得紧紧的,像是这样能把自己不忍离去遮盖。
“姑姑,我也给你好东西。”加寿仰小面庞,认真的道:“我的全是娘娘和姑姑给的,只有金锁是我的,给姑姑。”
她的金锁是老太太在宝珠出嫁时,送的七个之一,最大的那个。宝珠上一回出京,寿姐儿还小,也早把最小的留下,今年加寿戴着还是大,但不觉得坠得慌,现在脖子上。
瑞庆殿下不忍心要:“这是你曾祖母给的,”又把中宫旧话重提,又觉得自己哭出来,招得父皇母后都难过,再说也不是嫁到京外,就向加寿扮鬼脸儿:“娘娘说过,多亏你曾祖母送七个金锁,才有加寿,才有怀瑜和怀璞,才有加禄和加福,后面还有呢。”
加寿回她鬼脸问:“是好多好多不是吗?”
瑞庆殿下笑盈盈点一下头,就见加寿鼓起腮帮子,一言不发的望在她面上。她一个字也不说,不是知道这话她不应该说,就是觉得不说更虔诚,认认真真就这么看着。
瑞庆殿下腾地红了脸。
皇帝中宫的伤心,全让加寿这动作撵走。皇帝微笑:“呵呵,加寿是一片心意。”中宫容光焕发,加寿好,全好在她面上,喜声道:“这是句好话儿。”
加寿跳下来,走到中宫面前,中宫同她笑一笑,帮加寿取下金锁,加寿还屈膝谢上一谢,双手捧着,送到瑞庆殿下面前,好诚恳好诚挚,充满希冀,又要问,又答不定主意,但和姑姑最好,还是问出来,小小声:“姑姑,不要弟弟和怀瑜怀璞一样讨嫌。”
瑞庆殿下觉得自己应该扮羞涩,但加寿问的好真诚,公主忍无可忍,哈哈大笑出来。
中宫为她们两个好而满意叹气,又佯装生气:“瑞庆,以后是人家媳妇,可不许再这样。”招手让加寿回来:“同姑姑说什么这么开心?”
瑞庆殿下大窘,加寿才走到一半,公主把她夺回怀中,红透面颊:“不要说哦。”加寿心满意足:“这就是答应了的?”
“嗯,这是咱们的小秘密,对谁也不许说。”
加寿开开心心点小脑袋:“放心吧姑姑,我会很疼听话的弟弟的。”瑞庆傻住眼:“不是不说吗?”加寿也傻住眼:“我没说啊。”
皇帝再次忍俊不禁,中宫笑得把帕子拧了又拧。片刻收住笑容,有什么氤氲而起,四面珠光荣华尽数化成柔和一团,叮嘱也好关心也罢,全融入其中,皇帝和中宫都红了眼睛,瑞庆殿下泪眼汪汪,加寿早知趣下了地,公主扑到中宫怀里:“母后。”又扯一扯皇帝袖子:“父皇。”
老太太从偏殿中悄悄招手,加寿悄悄儿的过去。
身后语声听得加寿也想哭,向老太太怀里抚下身子,老太太抚着她,给她慰藉。
“为什么姑姑要嫁人呢?”
“这是人人都要做的事情。”
“加寿不要去别处。”
“傻孩子,你以后呆的就是宫里,你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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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可以出门了!”
宝珠走出家门,袁怀瑜袁怀璞就兴奋的往院子里跑。有一匹大马在那里,小小子们没到面前,就跳几跳,是想上马。
孔青一手一个抱住他们:“小爷们当心马踢人。”
“我坐前面!”袁怀瑜拍拍胸脯。
宝珠心头一跳:“这马哪里来的?”孔青正要回话,宝珠见到马身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征尘,失落地道:“是你牵出来的。”
袁夫人看在眼中,柔声道:“已经停战,也许在路上。”宝珠真的往门外看看,让婆婆看透心思,撒下儿娇:“这不是殿下大婚,怎么能没有他在?”
看了又看,惹得孩子们也跟着看了又看。
袁怀瑜又发问:“门外有什么?”
袁怀璞噎住,忽然欢呼:“小二叔叔!”撒丫子就去看。宝珠憋住气,怎么能是小二叔叔呢,是最疼爱你们的爹爹才是啊。
把儿子们叫住,孔青带着他们骑在马上。宝珠带着加寿,抱着香姐儿坐车。福姐儿太小,袁夫人怕天冷她要生病,和她留在家里。
母子四个人,带着家人出门,万大同前面带路,往早定好的酒楼上去。
这家酒楼离镇南王府近,也方便宝珠等下去往王府看拜堂。
鼓乐奏鸣着过来时,宝珠头一回见到镇南王世子。见他面容白皙,和长姐萧凤鸾生得极像,身段儿又比二姐梁山王世子妃瘦削,是个少见的美男子。
暗暗为瑞庆公主喜欢,见公主喜轿过来。过来以前,前行的仪仗先让观望的人啧啧称赞,再看到喜轿时,除去乐声外,街上一片肃静。
没有人再说得任何话。
大红喜轿,装饰彩凤,从外面看绣无数珠宝在上面,珠光宝气扬得震动天地般,此时雪刚好住,日头微弱的透出来,又让珠光强势镇压下去,似乾坤中只有这喜轿曳曳前行。
喜气,能冲破天空。
香姐儿小手指着:“看姑姑去!”
宝珠揉着她的小脑袋,还小,又冬天带着皮帽子,在脑后扎两个辫子。瑞庆殿下对加寿的,只对加寿一个人。不会把朝天辫子乱给别人扎。宝珠揉得很顺手,忽然揉出满怀慈爱。女儿一个一个的出嫁,当天的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应该也和此时一样,对轿中的公主分外欣喜。
十岁的小殿下突兀闯入宝珠脑海中。
“安宝珠,你出来,本殿下要和她算账!”带着一堆的鼻涕虫来寻宝珠,这是第一面。
第二面,“嘻嘻,再跑快些,”这是随后宝珠让公主指使的人掳走,殿下跑在后面相陪,浑然不管宝珠吓得魂飞魄散,她跑得开开心心。
第三个回合,宝珠不肯脱里衣,小殿下一杯茶水泼湿宝珠衣裳,害得宝珠不脱也得脱。
以后,讨茶吃,和红花没事儿拌几句嘴,宝珠成亲跟前跟后?
宝珠不是殿下的长辈,却由她十岁时认识,和她交待很多,?生出几分的慈爱情。
这就要真的当大人了,再不能乱抢人过年金钱“哈,”宝珠笑出来,似鱼儿偶像出水般调皮。
宝珠的头一回过年金钱,是让殿下抢走了的。加寿儿又年年抢殿下的金钱,这笔债啊,看似还清了不是,没有,宝珠眼前出现好几个小孩子,他们正在抢加寿的钱。
“殿下,愿您早得贵子,夫妻和美。”宝珠把香姐儿小手合起,在喜轿后面默默的祷告。加寿学事,跟在旁边一模一样。
喜轿后面是嫁妆,宝珠陪着孩子们看上一会儿,红花来告诉:“公主轿子已进王府,咱们这就过去看拜堂吧。”
孩子们正看得开心,哄着才下去。酒楼后一条小路,直通镇南王府后门。这是早说好的,宝珠从这里进门,绕到前面看拜堂。
上马上车,争分夺秒的往来到角门后面,顺伯吁住马,乐陶陶地道:“听听,鼓乐还没大作,公主还没下轿呢。”
翻身下马车,就去揭帘子时,面容抽搐一下,抬手握紧马鞭子,对着一个方向挥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白光长虹贯日,寒光凛冽激得附近冰雪都有绽放之势,有人高喝:“袁二,你还不露面吗!”
“玄十七!”宝珠红花全气白了脸。红花迅速抄在宝珠前面,而宝珠抱紧香姐儿于怀,另一只手搂紧加寿。
马车外传来顺伯的大喝声:“什么东西,也敢我面前撒野!”这一声,震得香姐儿哇哇大哭。剑风剑势,都滞了一滞。
宝珠急急哄着女儿:“不要哭,这是顺爷爷打坏人!”车帘一动,袁怀瑜袁怀璞让塞进来,孔青收手大喝:“万大同,今天咱们俩个宰了他!”
孔青在山西就有杀玄十七的心,万大同也一样。万大同冷笑:“公主大婚,你敢骚扰!玄十七,杀你早就名正言顺!今天你休想走!”
宝珠往外面看,见高墙上雪光明亮,玄十七立在上面,傲然地道:“说也奇怪!你袁家返京,袁二就此不见踪影。我定要弄明他是谁!袁二,你给我出来!”
万大同和孔青齐齐扑上去,却见玄十七眸子一凝,失声道:“那是什么!”万大同孔青喝道:“我们不上当!”耳后,却听到喊杀声出来。
玄十七轻飘飘避开,万大同孔青站到他的位置上,随意的往下看了看,也惊呼出声:“不好!”
红花尖嗓子骂:“出什么事!”
“有人杀进王府去了!”
闻言,宝珠把香姐儿放到车深处,加寿看住她。把不老实要出去看打架的小小子们一个一个塞给红花,自己钻出来看。
玄十七直直看过来,又是这位奶奶!
“奶奶,不对,几条街上全乱了!”
示警声,也同时起来。有喝声出来:“有人造反,造反了”宝珠疑心大起,?这就能疑心有人谋反吗?想京里天子脚下,出事就是大事,安全为上。命道:“孔管家顺伯,你们护着孩子们回家,万大同五娘子跟我去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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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庆公主已出喜轿,对着脚下人再踹一脚,恨声骂:“这是哪个该死的!”他倒地不起,手上还捧着一管东西,像是暗器之类。
从他的衣裳上,看得出来他是个杂役似的小官员,依稀也在外宫中见过他。两个高大男子,一左一右回话:“殿下,这是负责殿下大婚采买的小官员叫朱有德,”
瑞庆殿下沉下脸,扫视院中。她正要出轿子的时候,这个人闯上来,院子里护卫众多,不费功夫就把他打死。
如果是自己往新房里去,那时候女眷众多,除去父皇给自己的两个暗卫,别的护卫全在廊下站着。
公主不寒而栗,大呼出声:“回宫,我要看父皇,我要见母后!”
“殿下,您先出城要紧!”两个暗卫齐声呈话,瑞庆殿下向他们面上看看,自然看不出什么来,但也心中有数,再吩咐道:“镇南王爷和世子在哪里?”
见一个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的男子手握滴血长剑奔来,边奔边呼:“公主在哪里,公主”
他大红的衣衫,发有金花。公主也是大红的衣衫,凤冠还在发上。
两个人眸光碰上,先红了红面容。再就拘泥不得,世子向前行礼:“公主,满街示警有人谋反,父亲让我来救公主。”
瑞庆殿下绷紧面容,不是不喜欢,是面对丈夫,紧张上来。虽然紧张,也不慌乱:“世子,请让人往宫中去报信,再保证宾客们安全。”
“是是,”世子答应着,两个暗卫再次道:“殿下世子,请往城外暂避!”
世子也和宝珠一样的疑惑,也一样想到天子脚下出事不会小,就让人去告诉镇南王出来,宾客们有同行的,也要往家中去看视家人的,余下的同公主王爷往城门上去。
宝珠往王府里面赶,公主打发寻她的一个人遇上:“请夫人速速出城!”宝珠急回身去寻孩子?们,街上乱起来,没多久就赶上。
加寿正在车里哭:“袁怀瑜,你咬我,让母亲回来打你!”小手拧着袁怀瑜不放。袁怀瑜同她撕扯:“放开我,我要去保护母亲!”
宝珠进来看时,袁怀璞正推抱着她的红花:“放开我,我要去保护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