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忌不曾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偶尔在书上看见关于青春或是和平的概念,也总觉得有些矫情和遥远。但这一刻,来到江宁城的脚下,脑中回忆起这些栩栩如生的记忆时,他便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了。
想要回到江宁,更多的,其实来自于母亲的意志。
他抬头看这残破的城池。
母亲如今仍在西南,也不知道父亲带着她再回到这里时,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排了许久的队,他才从江宁城的西门进去,进去之后是城门附近杂乱的集市——这里原本是个小广场,但眼下搭满了各种木棚、帐篷,一个个眼神诡异的公平党人似乎在这里等待着兜售东西,但谁也不明着说话,屎宝宝的旗帜挂在广场中央,证明这里是他的地盘。
小广场再过去,是遭遇过兵祸后破旧却也相对热闹的街道,一些店铺修修补补,在成都只能算是待修缮的贫民窟,一切的颜色以脏乱的灰、黑为主,路边肆流着脏水,店铺门前的树木大多枯萎了,有的只有半边发黄的叶子,叶子落在地下,染了脏水,也当即化为黑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街上走动。
宁忌打听了秦淮河的方向,朝那边走去。
在凉山时,除了母亲会经常说起江宁的情况,竹姨偶尔也会说起这里的事情,她从卖人的店铺里赎出了自己,在秦淮河边的小楼里住着,父亲有时候会跑步经过那边——那在当时实在是有些怪异的事情——她连鸡都不会杀,花光了钱,在父亲的鼓励下摆起小小的摊子,父亲在小车子上画画,还画得很不错。
竹姨在当时与大娘有些嫌隙,但经过小苍河之后,双方相守相持,这些嫌隙倒都已经解开了,有时候她们会一道说父亲的坏话,说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但许多时候也说,若是没有嫁给父亲,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好,可能是会过得更坏的。宁忌听不太懂,因此不参与这种三姑六婆式的讨论。
竹姨说起江宁,其实说得最多的,是那位坐在秦淮河边摆棋摊的秦爷爷,父亲与秦爷爷能交上朋友,是非常非常厉害也非常非常特殊的事情,因为那位老人确实是极厉害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与当时只是入赘之身的父亲成了朋友,按照竹姨的说法,这可能便是慧眼识英雄吧。
当然,若是父亲加入话题,有时候也会提起江宁城内另外一位入赘的老人家。成国公主府的康贤老爷爷下棋有些无耻,嘴巴颇不饶人,但却是个令人敬佩的好人。女真人来时,康贤爷爷在城里殉国而死了。
秦淮河、竹姨的小楼、苏家的老宅、秦爷爷摆摊的地方、还有那成国公主府康爷爷的家便是宁忌心里估算的在江宁城内的坐标。
他首先照着对明显的坐标秦淮河前进,一路穿过了热闹的街巷,也穿过了相对偏僻的小路。城内破破烂烂的,黑色的房子、灰色的墙、路边的淤泥发着臭味,除了公平党的各种旗帜,城内比较亮眼的颜色点缀只是秋日的落叶,已没有漂亮的灯笼与精致的街头点缀了。
他来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些地方还有歪歪扭扭的房屋,有被烧成了架子的黑色残骸,路边依然有小小的的棚子,各方来的流民占据了一段一段的地方,河水里发出些许臭味,飘着古怪的浮萍。
一时间看来是找不到竹姨口中的小楼与适合摆棋摊的地方。
他摆出良善的姿态,在路边的小吃摊里再做打探,这一次,关于心魔宁毅的原住处、江宁苏氏的老宅所在,倒是轻轻松松就问了出来。
“……要去心魔的老宅游玩啊,告诉你啊小后生,那边可不太平,有两三位大王可都在争夺那里呢。”
“为什么啊?”宁忌瞪着眼睛,天真地询问。
“哦,这个可说不太清楚,有人说那里是龙兴之地,占了可就有龙气啊;也有人说那边对做生意好,是财神爷住过的地方,拿走一块砖头将来做镇宅,做生意便能一直兴隆;另外好像也有人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烧了立威……嗨,谁知道是谁说了算啊……”
宁忌一时间无言,问清楚了地方,朝着那边过去。
抵达苏家的宅子时,是下午的申时二刻了,时间渐近黄昏但又未至,秋天的太阳懒洋洋的发出并无威力的光芒。原本的苏家老宅是颇大的一片宅子,本院旁边又附有侧院,人数最多时住了三百人,由几十个院落组成,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层次不齐的院墙,外围的墙壁多已倒塌,里头的外围院舍留有残破的房屋,有的地方如街头一般扎起帐篷,有的地方则籍着原本的房子开起了店铺,其中一家很明显是打着阎罗王旗帜的赌场。
没有门头,没有牌匾,原本院落的府门门框,都已经被彻底拆掉了。
宁忌站在外头朝里看,里面许多的院落墙壁也都显得参差不齐,与一般的战后废墟不同,这一处大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徒手拆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搬走了大半,相对于街道周围的其它房舍,它的整体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怪兽“吃”掉了大半,是停留在废墟上的只有半截的存在。
而周围的房屋,即便是被火烧过,那废墟也显得“完全”……
他想起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坐在院落当中与他们一群孩子说起江宁时的情景。
小婵的话语温柔,说起那段风风雨雨里经历的一切,说起那温暖的家乡与归宿,小小的孩童在一旁听着。
那一切,
已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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