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能够南下的人,在聚集起一群人之后,也能够带着他们去往更好的地方重新开始。但一年一年的,他也始终没有离开那片废墟般的土地。多数的时候,他们与那片土地上的匪人相争,也与刘豫麾下的乌合之众般的军队厮杀,甚至伏杀过女真人的使节,也有的时候,他们在争斗中败下阵来,被附近的大小匪帮烧过寨子。
那手持双剑的男人,始终没有倒下。
身边的渐渐多起来之后,势力扩大了,但需要的物资也更加的多,时不时的有人会建议大家转移,时不时的,有人离开。每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头发迅速灰白、迅速变老的王巨云会聚集起身边的孩子或是年轻人,指着太原的方向对他们说:“你们是忠烈之后,你们的父辈,曾经在那片废墟里,首先抵抗过女真人,至死不渝!”
梁思乙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参与过正面的抵抗,但偶尔听人说起这样的事情,她也会觉得这灰黑的天地里,还有着些许的光芒。
被王巨云收做义子义女,其实并不代表在军中有多少的特权。陆续十余年的时间,被王巨云收做义子义女的人,成百上千,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但每一天仍旧要进行武艺上的练习,而练习出色的,能够多吃一点东西。
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些义子义女当中,也有着相当的仇视与对立心理,他们在校场上厮杀,有些时候杀出火气来,甚至会闹出人命。
但在那样混乱的年月里,每每他们并肩作战,对抗那片土地上肆虐的匪人与横行的军队时,却也能渐渐的积攒出一些亲情来。
梁思乙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杀出来的,她在校场上与自己的兄弟姐妹厮杀,有时候将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有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那些时候,治伤的药很宝贵、吃食也不多,有几次负伤,梁思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到后来的。
义父王巨云偶尔出现时,总是冷漠地看着他们相互厮杀,而后冷漠地教导他们如何改良杀人的技巧,他就是那样冷硬如钢铁般的男人。后来因为他以自己的“子女”为基础打下“乱师”的基业,一些读书人或是外界过来的人们总是以此诟病他的虚伪与冷血。
部分孩子或是年轻人也曾经升起过这样怨恨的念头,待到有了一些能力之后,便愤然从“乱师”之中离开了,他们南下,寻找更好的生路,对于这些事情,乱师之中进行过一些整肃,但事实上总是没能收到多大的成效。
由此而来,存在于那片废墟之中的那支乞丐军队,在整个天下的范畴里总像是一支寻常而又奇怪的存在。寻常的是,这支军队没能标榜出多少的仁义来,但整个天下,原本就没有多少仁义可谈了;而奇怪的是,那支乞丐般的部队,始终盘踞在那片废墟般的区域里,渐渐的驱逐了众多的匪人,将过去的残局慢慢的收拾起来,顽强地生存下来。
在女真第四次南下的战火当中,他们再度首当其冲,遭遇天下最强的女真西路军部队……尽管在那之后他们开始与晋地的部队、与华夏军的部队合流,但仅有的一点家业也在那样的洪流中再度荡然无存。
他们经历了持续的厮杀,与女真人、与廖义仁率领的晋地分裂部队陆续作战,“乱师”的武器并不精良,训练其实也算不得优秀,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也只有在每一次的战斗中,都由他们这些“王家军”的义子义女们坐镇战场、甚至首先发动冲锋。
或许是因为已经煎熬了这么多年,仍旧留在乱师当中的这些义子义女们在面对战场时,罕有因畏惧而溃逃的。他们不逃,下头的士兵纵然战力不强,也常常能够鼓起勇气向前冲击。
“你们是忠烈之后,你们的父辈,曾经在那片废墟里,首先抵抗过女真人,至死不渝!”
晋地连续两三年的作战,她见过了太多同伴的死去,自己也数度倒在血泊当中。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在那样的战场上,人们能不能活下来,更多凭借的,往往只是运气,但在运气之外,却也有一部分年纪较大、更为成熟的兄姐,主动承担起了最为危险的任务,也有的在危险的战场上凭借殊死一搏,将她拯救下来,自己却慷慨赴死。
在那样的战场上,陆续两年多的时间里,梁思乙不知道送走了多少的兄弟姐妹。而她自己也在一次次的负伤后醒来。
有的人会认为负伤多了,人们会渐渐习惯这样的感觉,但事实上,没有人能真正习惯它,在每一刀每一剑的交错中,人的生命会变得残破,甚至于有些时候……活下来的人们会憎恨自己。
……
“……走啊——”
狼狈的身影在人群中冲撞奔突。
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将视野也染成了猩红色,刀剑挥过身体时带来的痛苦与虚弱感不断地持续着。
路旁的人群奔散,有人逃跑,有人冲将过来,剑光挥退前方的敌人后,带着长柄的钩镰从背后呼啸而来,她凭借瞬间的反应,下意识地用后背靠向枪柄,那明晃晃的钩镰几乎扎进她的肩膀里。趁着对方还没能用力,梁思乙双手之中刀剑斩舞,将这钩镰长枪的木柄劈成了三截!
浑身上下不知道挨了几刀几剑,夜色中的凉意伴随着身体的逐渐虚弱,似乎已经可以感受到了。但最让人难受的,却是无法慷慨去死的执念,这执念来自于身侧那名叫游鸿卓的男人。
晋地两年多的战争,王巨云率领的“乱师”是伤亡最高的一支部队。
在雁门关附近那片物资缺乏的土地上练出来的军队,过去物资匮乏,训练不够,谈到战场上的素质其实算不得高,只是由于其内部独特的“义子”“义女”带头制度,其中层又有着一定的“听命令”“不怕死”的将领,这样的组合最终造成的是一场场惨烈的大战。
许多时候,那却是在部分专业将领眼中无谓的伤亡。
两年多的大战结束之后,大量熟悉的人已经在战火中死去了,过去十余年生存的天地似乎都变得空荡起来。后来晋地平静下来,梁思乙在几场最为惨烈的大战当中都有建功,倒是受到了不少的封赏与赞誉,但她心中却是明白,这些所谓的功劳,其实却是死去的兄弟姐妹们用生命给她堆积起来的,无非是她还活着,因此得到了这些赞美而已。
让她带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待到这次江宁大会,安惜福奉义父的命令带她过来“散散心”,她也听命来了。
战场上的事情与江湖上的事情毕竟不同,让她联络苗铮,中途出了问题,害死对方一家,对梁思乙而言,这样的失败与无能让她感到痛苦,这些痛苦堆积在一起。
但随之而来的补救,事实上也是简单的。
刺杀陈爵方,尽力的让对方偿命,而倘若不成,那便自己偿命——乱师之中,从来就没有怕死的人——这素来便是军队中的逻辑。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名相处了几日,名叫游鸿卓的晋地侠客,也过来了。
“走啊——”
奋力厮杀,口中低吼着,对于见惯了生死的江湖人而言,这其实是很不光棍的行为。就如同在战场上眼见着那些兄姐的牺牲一般,所有人都知道哭泣是无用的,因此只能奋力杀敌而已。
但这一刻,游鸿卓与那些兄弟姐妹终究是不同的,虽然希望渺茫,但梁思乙心中还是希望对方在某一刻转身奔逃,而自己就在这里豁出性命去,将那“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等人阻拦片刻。
但对方沉默不语,唯独那手中的长刀凶戾,与紧逼过来的谭正手中的刀在空中拼出无数火光来。
“走……”
“躲——”
夜色之中,天空上的云层倒卷欲坠。某一刻,梁思乙的呼喊之中,游鸿卓转身猛冲,他一只手推起梁思乙的身体,另一只手上长刀朝后方挥去。
天刀谭正大踏步而来,一刀斩在他的手臂上。
鲜血飚飞的下一刻,两人的身影冲过路边的几名行人,径直撞向道旁一间紧闭房门的店铺。这本是一家食肆,眼见着外间厮杀蔓延,店主以木板将房门封了起来,此时砰的一声,两人撞破房门,朝屋内冲将过去。木屑横飞间,“寒鸦”陈爵方、“天刀”谭正追杀而入。
梁思乙的身体撞入木门内,浑身剧痛,但仍旧勉力拿住脚步,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房舍的后方奔去,然而身后的游鸿卓以更为巨大的力量撞上来了,两人在冲撞间滚倒在地,梁思乙只感觉到对方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两人朝着黑暗的房屋深处翻滚过去。这样的翻滚中,游鸿卓似乎还踢翻了一张桌子,手中扔出了什么东西。
低沉的夜色下,街道的这一侧,陈爵方与谭正追入路边的食肆房间,下一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地面,白色的尘埃带着气浪在那食肆中抖了一抖,喷薄而出。
整条长街上的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
木屑、石屑飞舞。
有身影从房间里被那气流冲了出来,翻滚在街上。
一片混乱……
……
仿佛是被大地之上的骚乱惊动,翻滚的云层渐渐逼近大地,阴冷的秋雨又开始点点滴滴地降下来了。
以金楼为中心,刺杀引起的巨大混乱在长街上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激烈的暴乱朝着四面八方膨胀,随后被周围压过来的转轮王一系力量围剿、平息。但在这样的过程里,也有数股暴乱的支流一度冲破防线,去向远方。
亥时一刻,位于金楼、秦淮河东南面百丈外的桂枝街,便有一股风暴卷过。
这原本就是一条不起眼的狭窄小街,破城时遭过兵祸,附近的院墙坍圮,居住了不少流民。亥时过后,随着大量烟火令箭的升起,转轮王麾下的人们开始朝金楼靠近,桂枝街也过了几队人,随后,以小头目方锦文为首的十余人暂时的留在了这边,观望着远处骚动的波澜,同时喝令附近的流民躲回自己的棚屋或帐篷里,不得生事。
一刻,稀疏的雨滴从天空中降下,路面上的火把也随之动摇,黑暗众的院落间,陡然有四道人影朝街头冲杀出来。
这四道身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互相追逐厮杀,为首的一名少年人冲上街头夺了一把长刀,随后几乎将半条长街化作了修罗般的杀场。
方锦文一时间分不清楚这四人当中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但那夺了长刀的少年人凶狠如猛虎,一名更为矮小的身影则形如鬼魅,冲入人群奔跑腾挪,时隐时现,而在这两人的后方,一名男子抢了一根长棍,挥舞如疯魔,与那手持长刀的少年拼杀最多,而第四道身影是一名老人,手持沉重的铁算盘挥舞砸打,附近街头的破烂桌椅被那算盘一碰几乎被砸成靡粉,甚至于半坍的土制院墙都被他扔出的算盘砸塌了一堵。
四道身影在街头厮杀,将来不及跑开的几名转轮王麾下卷入其中,血流满地,随后冲入附近的棚屋区,朝着远处延伸过去。
……
黑暗之中,严云芝朝远处遁去。
胸口断掉的肋骨正持续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