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感觉很快便消散了。
但无风的夜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空旷寂寥。从房间里出去时,在隔壁院子里打坐的银瓶也已经出来,跟随在后头。
“七娘怎么样了?”
白日里大腿被蹬断的女侍卫的姓名,便叫做卢七娘。
“丑时已睡下,当无性命之忧。”银瓶道。
“嗯。”周佩点了点头,“睡不着,我走一下。”
长公主夜间失眠的情况并不是一次两次。从寝殿侧门出去,旁边就有个花园,花园有稍高点的假山,假山上有亭子。到得这边,能感受到些许的微风,周佩时常来此,眼下便让银瓶也来坐下。
看着远处,沉默了片刻。
“……还是昨日里的衣服,你也不睡啊?”
“在想白日里的刺客,想着下次来时,如何应对。”银瓶肃容回答,随后犹豫道,“……殿下……又睡不着吗?”
“……夜里做梦了。”
周佩笑了笑。
“……这几年,时常做梦,醒来时能记清楚的少,今晚的梦倒颇为清晰。梦到小时候在江宁成国公主府里读书,是驸马康爷爷主持的家学,一群勋贵的孩子在里头。我的左边是云安伯爵家的女儿,叫做程姝,右边是贺腾、黄安年,都是勋贵之子……这么多年了,梦里座次竟一点都没变……”
“……梦里没有年纪,倒是也看到皇姑奶奶和康爷爷了……因为老人家在,所以大家在一起,玩得很安心,明明是学堂,又像是在江宁城外的野地上。贺腾……不知道在干什么,跟……呵,跟陛下一起磨了好大一砚台的墨,然后墨洒了,突然起了火,贺腾就在那边喊……周佩,你快跑啊、快跑啊……”
“……醒来之后仔细想想,学堂里的布置,应该是九岁的时候……十岁的时候贺腾生了病,过了两年突然死了,陛下年幼时,跟他玩得不错……我二十岁上常能梦到小的时候,最近几年,倒是很少,儿时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但仔细想时,却总感到不对,唯今日才梦得清楚些……”
“……做的是个好梦……”
夜色安谧,凉亭间只有微风,周佩缓缓地说起,银瓶也就静静地听。她的年纪还不到足够谈论这些的时候,因此并不随口接话,看着说起梦境,面带微笑的长公主,其实稍微有点陌生。或许是因为年纪的差距,过去的长公主在哪一刻,都显得雍容而自信,虽也偶有俏皮,但极少显得像个回忆过往的……少女。
周佩顿了顿,方才道:“听说岳云常到府里来找你?”
银瓶点了点头:“嗯,他年纪还小,在城里胡来,老是闹出事情来。”
“呵,其实我见到你们姐弟,每每便想起我与陛下小时候的事情……”周佩笑,“那个时候……我们在江宁城里,也总是咋咋呼呼的到处乱跑,与你们稍有不同的是,当时无法无天的总是我这个姐姐,陛下他……胆子小,喜欢做循规蹈矩的事情,我倒是总拉着他逃课、爬墙……”
“如今……可看不出来……”
“嗯,当时……无忧无虑的,身边的事情早就被安排好了,陛下成年,会当个太平王爷,过几年荒淫无道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人能管束他,我那时最大的烦恼,是到了年纪便要嫁人……吓得我还为此逃过家,但最终……还是与渠宗慧成了亲……”
她说到这里,银瓶也微微蹙眉,眉毛勾成忧郁的月亮。
周佩看着笑了起来。
她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没有就无聊且讨人嫌的成亲问题再说什么。
“……银瓶,你知道年纪轻轻,最好的是什么吗?”
银瓶想了想:“我爹说,是不害怕。”
“是啊……因为什么事情都还没发生,咱们的将来,总有数不尽的可能,所以什么都不怕……但人啊,总是忽然就会长大,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忽然就发生了,最吓人的是,你还没想得得清楚,事情忽然就过去了……有一天,你反应过来,梦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连小时候的感觉,你都有些回忆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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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怎么……”
“呵,今日看见七娘,又忽然做了孩提时的梦,就没来由地想起这些……银瓶,七娘她们,也有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嫁了人、生了孩子,女真人来了,颠沛流离的十几年,到了福州太平一段,忽然来个刺客,一条腿就断了,差点要死,这中间,恐怕哪件事都是仓仓促促的吧。这十多年,你说有多少人,仓促的生、仓促的死……”
星光之下,凉亭之中的周佩话语低缓平静,银瓶自幼在军旅中长大,虽然见惯生死,但此刻大概也想起了某些故人,沉默以对。周佩伸过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
“是我任性了,睡不着,跟你说这些……”
“没有。”银瓶摇摇头,“……我爱听这些,爹爹和军中的叔伯也常说以前,不过……他们都是男人……”
“呵,其实我也没有好听的故事讲给你听啊……虽然也有庄亲事,但从头到尾,也都没有应付好……”
她在脑中回忆着过去的事情,儿时拉着弟弟无忧无虑地闲逛,在江宁城里猪奔豕突,等待着单调的将来,到忽然间成了少女,到心绪纷乱地离家,坐了大船北上,到了汴梁,她在夜晚与将去梁山的“老师”告了别……而后一切都像是加快了速度,成了亲,渐渐地看着亲事变得一塌糊涂,接着山河沦陷,她开始跟皇姑奶奶和康爷爷学习各种东西,许多的事情都没有经验,但皇姑奶奶说,人的一生,都不过是一句“勉为其难”。
勉为其难……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梦里醒来,少女时的江宁,就像是一个虚假的骗局,她认真想时,许多事情甚至连有没有发生过,都有些迷惑起来。
人长大了,连过往的回忆,都会变了颜色。
像是成了另一个人。
身前只有头疼、失眠和无尽的责任,不论她想不想担,但一道道的身影,过往的、现在的……都陆陆续续地倒在她的眼前,皇姑奶奶和康爷爷死了,山河沦陷,弟弟在血雨中奔忙,执起了儿时的孩子绝不喜欢的长剑,父亲死时像是骷髅一般,跟她说着自己的悔恨,她习惯性的勉为其难,可做下的决定,细细想时,仍不知道那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与相隔数千里外那位“女相”不同,她即便计算万千,在做决定时,最常感到的,仍旧是犹豫。
在接触过的勋贵儿女中,银瓶是她格外亲近的一人,甚至将性命交给她也感到放心,这不仅仅因为岳飞的缘故,更多的是,她常在银瓶与岳云这对姐弟身上,看见自己与君武过往的样子。
她微微感叹了一下,随后渐渐转过话题,听银瓶说了一阵子关于白日里的刺客,以及对方武艺的事情。对于这次来的人可能是拥有天下数一数二轻功的狠角色,她倒并没有太过担忧,只是在看见银瓶说起接下来要努力锻炼轻功时的清澈面容,方才产生了兴趣。
“银瓶,你这么大了,也不肯嫁人,将来的话,是想要当个女将军吗?”
银瓶蹙了蹙眉:“殿下,我在军旅之中长大,即便嫁了人,你与陛下,也不会拦着我不让我上战场吧?”
“会劝一劝,倒是不会使劲拦着,你力气大,我也拦不住你呀。”周佩笑了笑,“其实……我是想问,银瓶,你将来,最想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就比如说,如果有一天,咱们不打仗了,你还想做的事情……是习武吗?”
银瓶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她已然成年,也早已经历过战场、见过众多生生死死,往日里与岳云同行,往往是她拿捏主意,但在周佩的面前,许多时候,她仍旧像是个妹妹或是小一辈的侄女。
思考了片刻。
“……嗯。”银瓶并拢双腿,才郑重地点了点头,“殿下,其实……我的武艺很好,父亲和高将军他们也说,我的天分好,从小他们也常跟我说,我的师公,便是当初天下第一的周侗。所以有一次我也跟赵小松说过,我想当个天下第一的大高手。”
“小松想当个天下第一的女宰相,时常说那楼舒婉不过尔尔,与她对比。你们两个,在女子当中,倒都是志向高的。你想要比肩周宗师,岳帅听了,必定欣慰。”周佩笑着。
银瓶便也笑。
“其实自古拳怕少壮,习武的人,虽然年纪越大越是老辣,但若是要成就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二三十岁也就能看到希望了。殿下,我没有见过师公,若过得几年,在福建能够勉强比肩父亲或是高将军了,我心里想啊,最好的便是能到西南去看看,当面挑战那位天下第一的——宁、人、屠。”
银瓶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微微的顿了顿,方才全部吐露出来。周佩听得这个名字,坐起的身形在星光下似乎变得更加放松了,目光也显得柔和。
一去二十春,过往的老师,就如同童年时、少女时的回忆一般,如同那一年星夜下的告别一般,从某一刻开始,追忆不清了。
她这些年来,其实时常说起这个名字,谁也避不开他。但每一次在旁人面前说起,心中其实都带着紧张的感觉。而唯独这一刻,她们说起“天下第一高手”的轶闻,倒是不必带着紧张,不必将他当成敌人,不必有丝毫的敌意。
“那到时候……可一定要打赢啊。”
“嗯……我倒是没有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