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终于无愧你的期盼,几十年来苦心经营,唯一有愧于榆川溶,他毕竟是你的手足,我却……”
他伸出手来不顾礼数,以白绢拭去灵位上的灰尘,在瑞凤眼中却尽是落寞。
独自的呓语,注定得不到回应。
褪去了一切伪装之后,仅剩孤独不可言说。
“我已将夏氏她,厚葬在了皇后陵寝,那群大臣恐怕也料不到我如此决定,是为了顺理成章地与你合葬吧?”
“他们都不懂,我的执念,你曾说人生如尘纷扰,到头来不过槐南一梦,可你却不曾告诉我,梦醒后又是什么呢?”
“待我长梦初醒之时,还会见到你吗,文贵人?”
他很羡慕皇兄,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黄泉路上亦不必孤单而去。
庞泽罅缄默,想起在文太后所写的《大明遗民》话本,终章赫然写着:
只是情字难许,一世误了。
生死无人问,相忆两茫茫。
他何尝不是如此,一世误了。和不曾爱过的人相敬如宾,度过此生,虽也实现了他的抱负,可一生即将走到尽头,终归有意难平。
在他年纪不大的时候,孺慕之情憧憬着的那人,执卷于他身侧,笑面温和,劝诫他不论将来身处何处楼阁,何等境遇,都不要忘记,既一世为人,便要如那荣宣宫的红梅,不畏十月秋霜寒,忍冬待发,如梅筋骨,傲立于飞雪连天的苍穹之下,无愧于心,无愧于苍生厚土。
为人不负己,为君不负天下,此心向来不求千古名留,只想如此,能博得她一展笑颜,向幼时那样,他低头乖顺听那人无聊说教,而后一一谨记于心中,待来日品味那些话语中的真意。
她走前的那天,好似有所预知,端然安坐于荣宣宫的朱色门槛上,抱着二胡,奏响一如当年母妃在时那人弹过的曲调。身居高位后,每每闲暇,庞泽罅也仍会掩藏下欢欣,第一时间奔赴到她的面前,有时还会拿些未批完的奏折跑过来,将一些说来可笑的东西指给那人看。
人人都说,文化皇帝不喜阿谀奉承,也向来不会把那些话放在心上,自文太后过世,更是连歌功颂德都免了,可是他何尝不想听那人一句肯定得话语,为他感到骄傲的夸奖。
这份思念,已然跨越了所有情感的范畴。
决计不止是对前辈的孺慕之情,诚然她是指明他一生前路的蜡炬,为师长亦为友人,可他却有几十年埋藏于胸的爱慕,在她生前从未能启齿,一诉衷肠。
只要胸腔里仍烙印着那未尝消弭的思恋,滚动着那不曾熄止的深爱,他便能面带微笑,迎向自己的临终。
在生命的尽头,远远眺望向那已然终结之人的背影,如此也好,只是一眼,也好过终日醒着,被思念折磨得日益空洞。
“夸我。我想听你夸我做得好,我这一生做了很多事,我想说给你听,文贵人。”
“好想,再见你一面。”
文化三十七年,庞泽罅身体状况越发不佳,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沉沉的梦中,他又见到了昔日故人,如此一来频频耽误了朝政,他便传位给太子,预先写好遗诏,放手当起了太上皇。
他时而会传召过御医,可此身不曾有病害侵袭,顺应天命,倒也怡然安乐。
在庞泽罅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神智混沌不清,只觉得内心无比平静,旁人的言语也如听不真切了般,只是面色恢复好些。
如多年以前那样,容光焕发。
庞泽罅执意命人搀扶他又去往荣宣宫,拗不过他的执着,昌盛皇帝便派人去开棺了,只见文太后尸身未腐,满头白发如枯草般干燥……相比他印象中的枯瘦几分。
文太后仿佛下一秒便可以睁开眼般,与死前的模样相差无几。
他眼中有泪滚落,没有听进去旁人在说些什么,只迟钝地应了一声,庞泽罅便蹑手蹑脚地躺在文太后的尸身旁边,终于展露了人生最后一抹笑颜。
那是,从未有人见过的神情,眉眼中既有着积年的哀叹,又带着释然的平和,外人前所未见的温情。
“封棺吧,换些新香料,这些香料的气味淡了,虽说她可能不喜欢它们。”
原来,不论是否你会为我感到骄傲,我都是……
这样由衷的欢欣。
宫婢不敢定夺,连忙去通报昌盛皇帝,皇帝惊起,丢下奏折就赶往荣宣宫,可待昌盛赶到的之时,庞泽罅已了无气息。
谁人借了、他这一梦,方得度一生苦楚难挨?
此时霜飔冷瑟,拂冷了满地如茵草。这凄惶秋日里,欲是凋残百花……霜风摧人,只见得此花此景长相映,道不尽翠减红衰愁杀人。
与世临别之前的一点幻觉般的温情,恍若故人犹在,经年此去,斯人何忆?
逝者如斯,也终将被年岁掩埋,万事如梦醒,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