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字印烙在了额头。当时给她烙印的狱吏大概觉得她可怜,好端端毁了一张脸,于是手抬了两寸,好让现在的十月将额前的头发垂下一些,遮住字印。从前十月来赶集,心里并无多少负担。毕竟只要她隐藏得好,别人就不知道她是贱籍的奴。
但现在这么多女奴凑在一块儿,旁人就看出来了。女奴终究低贱的种类,惹起旁人的好奇,以及鄙夷。集市上的众人总难免多看她们几眼,然后转过头去窃窃低语,大概是议论她们这些人怎么沦落此境?是不是做了什么下贱的行为?到底做过什么下贱的事儿?
一切就好似三年前那天,十月被绳子拴着,牵出京师时的状况一样。
三年来,十月很多事情都能够隐忍,但唯独名誉的受辱仍旧让她难以平复。她低着头,背着筐,在女奴的队伍里行色匆匆,巴不得立即就从众人的视线里飞出。她步履走得很急,那些猜忌的、调侃的、羞辱的眼神仿佛时时刻刻如影随形。不知不觉走出了好远好远,直到身后大姐叫住她:“你走那么快干嘛?走这么快赶着去投胎?”
十月一抬头,才发现已经来到林子的深处,集市早就被远远甩在身后。
从集市回野庄这一路路程不近,因为是难得的防风,所以一行人兴致还是普遍很高。不过这兴致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断。十月等人没有预料到这点,没有一个带了雨具。背篓里的油盐酱醋都有油布盖着倒还无事,可人就得躲雨了。
她们慌忙跑了一阵,果然看到一个很小的建筑。密林中有建筑本就是个奇怪的事情,而这建筑又很不同寻常:也就一个屋子,周围没有院子。她们来到近前,发现只有一扇木门,两侧很小的开窗。木门上有把铁锁,死死地锁着。
这些女奴大都不认识字,但有个人在老家可能见过门楣上的那俩字,于是吃吃念了出来:“土地。”原来是座土地庙。大姐不乐意了:“既然是土地,那么应该眷顾一方人民,怎么还把大门锁着不让我们进去?”
先前念字那人又说:“诶,这门上还有一行字。”
大姐问:“写着什么?”
那人不认得了。十月好奇向前,朝那门板上看了一眼,的确有一行字迹,用淡墨写着:“女人免入。”
她讪讪告诉众人:“这庙不让女人进。”
有个人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下:“什么破规矩!”
另有人立即出言阻止她:“诶!这话可不敢说,毕竟是一方土地!”
众人便没声儿了。女奴们没有什么学问,对这些鬼神之事都比较敬畏。其实地方庙宇不让女人进入也非稀罕,她们都习惯了这样的歧视。这座小土地庙虽然不让进,但正面有一圈比较浅的屋檐,众人站在屋檐之下,好歹能保全半边身子。一行一共十三人,这屋檐下挤个十人就比较够呛。最终得有人站外面去。可谁也不想淋雨,甚至连疯婆子也不想。不过这会儿就由不得她——拥挤之中,有人顺势一推,疯婆子被推了出去。
“诶,你头脑不清醒,这时候刚好淋淋雨!”
“是,她多少天没洗澡了,这下还能干净点儿。”
众人嬉笑起来。
疯婆子一个踉跄,已经摔在了泥水里。她好像并不在意,对于众人的嗤笑更是充耳不闻。她坐在地上,确切地说,是坐在一个泥潭里,抱着膝盖,呆呆地抬头看向阴沉的天空。
少了一个人,屋檐下面的确宽敞了一些。十月站在其中,内心只感无限悲凉。
都已经是卑贱的奴隶了,却还是会从欺凌别人获得乐趣。
十月也抬头看天,雨淅淅沥沥地下,令人烦躁。她不免想起数年前,也是这样的林中雨天,也是来一个破庙躲雨。然后她遇见了兰阇,懵懵懂懂开启了人生最大的噩梦。
如果自己从没去过那个破庙就好了。甚至,十月想: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就好了,如果是个男人,他们栽赃自己就更为困难。他们说她是因为喜欢兰阇,因为跟他有私,所以才泄了题目。如果是个男人,十月可能甚至都懒得在树林里找地方躲雨,而是冒着那天的雨水,干脆一股脑儿跑回家。
一念及此,十月感怀万千,脱口呢喃:“如果我是个男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