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朕当然记得。只是当时对外,宣称此幼子病逝于路。但是一直都有传言其尚在人间。如果这段传言没有生命力,那么之前外面那个‘幼子’就没办法举旗造反了。唉。”
皇帝的声音愈发低落下去,似乎对慕峤的身份有了一种隐约的确认。当年废太子因为夺嫡而死,全家都被处置,几个孩子无一幸存。皇室倾轧,一至于厮。十月虽然没有亲历,但在满朝大臣之中,这件事情一向讳言。十月还是从她父亲那里偶尔听来,都感震撼。寻常家里要是出了这种事情,只会被人骂成禽兽无伦。而皇家夺权至此,天下人嘴上不敢骂,心里也是既恐惧又鄙夷的。
那场夺嫡之争的最后赢家就是当今的皇帝了。
“如果你要杀朕,这的确是个理由。”皇帝坐在地上,轻轻颔首:“朕现在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朕不能死在别的手里,你最好真的是朕的侄儿。”
“侄儿”二字,令慕峤身形微颤。他沉默片刻,收了刀锋,轻轻一按,便按入地砖之中。然后他伸手抓住自己衣领,呼喇一声——
衣衫破碎,衣服随着慕峤的动作而撤掉。他转过身去,露出后背。
慕峤的后背之上,有分明的七颗黑子。
正是先前十月在更衣的时候看见的黑子。当时她一时没有想起来这些黑子布列的形状。现在她看清了,也轻易地看明白了这七颗黑子意味着什么——
北斗七星。
皇帝那苍老浑浊的眼睛里,也顿时有了光。
“七星……七星……”
北斗七星在天象中一向被认为是帝相之征,慕峤背有七星,这……
皇帝身上的那点威严彻底弱了下去,他看着慕峤后背的这七颗黑痣,仿佛在沉沉思索。慕峤的脸色同样痛苦而复杂。这么多年来他隐姓埋名,更换身份,甚至成为了胡人的头人。后来又在跟中原的战斗中战败被俘,押解入京。
更为讽刺的是,他居然被皇帝,赐予了皇室之姓。
在胡人那里,他是可也那峤。
在这里,他是慕峤。
二十余载的岁月颠沛,假是真时,真却是假。
慕峤重新批起了衣服,背影似有几分疲惫。
“当年皇兄喜得幼子,背有七星之痣,一时之间在宗室遍传。人人都道此乃天兆,是皇兄的帝位为上天应允的预示……你是朕的侄儿,没错。呵呵呵呵,你跟朕一样,姓慕。多可笑,你与朕认识之时,朕记得你还是个胡人的姓。你的姓是朕赐的……不。你的姓是你应得的。不过,侄儿,当年你又是怎么去了胡部?”
慕峤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还有没有必要跟眼前的人继续废话。皇帝一口一个侄儿,这样亲昵的相称,实在令他不爽。毕竟他已经认定皇帝便是自己的仇敌。
“我命大。据我父亲——我的胡人养父说,那年冬天,我母亲陪嫁时带的随从一路逃难出了边镇,抱着我几乎倒毙路旁。我养父撞见,不以我中原血而嫌弃,母亲的随从将我身世一切告之,以后背七星黑子作证。原本我养父并不指望我长大之后做什么,能够守护我自己的部族即可。毕竟七星黑子之事过于缥缈,一个将死的中原之人的话,他岂可轻易相信?不过养父临死之前,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因为他觉得我有了解的权力。我虽然知道身世,同样觉得太过荒唐。何况我当时是赤胡一部之头人,中原远在千里之外,与我何干?可惜,命运弄人。一次边境冲突,让我成为了俘虏。我因此被掳至京城,也见到了你。呵,这大概是上天迫我所为。天命不可逆。从那时起,七星黑子,我便当它真是我身世的证明了。我一直隐忍、筹划,虽然要来见到你都难上加难,要刺杀你为父报仇更是犹如登天。我也告诉过自己,这大概是假的,是一个谎。不过——倒偏偏是你,看见了这七颗黑痣之后,帮我坐实了一切。”
皇帝笑笑,又落下了嘴角。他的情绪看起来很苦,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慨然。
“是,的确,朕大可以否定。但朕又为何要否定?你的皇兄的幼子,是他唯一存世的血脉。朕要护着你都还来不及,又怎么要不认你?”
“好听的少说!”慕峤的眼睛狠狠瞪了起来,“当年害死我父亲,夺取帝位的,不正是你么!”
皇帝没有着急反驳,而是淡淡一笑:“侄儿,虽然你来中原也有数年了,但看来当年之事,你的确知之不多。朕是被动坐上御座的。当年害死皇兄的罪魁,是礼亲王。”
“你现在当然大可以把罪过都推在一个死人的身上。”
“是,但你得知道他现在为什么是个死人——如果不是朕,他现在……说不定已经是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