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皇后便携了侍女秋圆与芝露赶到慈宁宫。慈宁宫内雕梁画栋,珍宝异藏。彼时太后正意态闲闲地喂着鹦鹉。皇后满面春风道:“皇额娘好雅兴,这么早就起来了。”
那鹦鹉叽叽喳喳地叫着,太后愈发欢喜,笑意饱满道:“哀家习惯早起,倒是皇后你这么早便赶来慈宁宫。”
皇后朝外头扬了扬手,只见芝露奉着一个食盒小心翼翼地端了进来。皇后徐徐道:“儿臣想着皇额娘还未用早膳,所以亲自做了几道皇额娘素日里爱吃的小食,来陪皇额娘一同进进。”
说着,芝露便一道道摆出来,笑着道:“八珍糕、蟹黄饺子、汤蒸酥酪。太后,这些都是皇后娘娘亲自准备的。”
皇后扶着太后慢慢悠悠地走到餐桌,替她扯着裙角让她坐下。一时又有陆陆续续的宫人,上菜的上菜,置碗筷的置碗筷。皇后夹起一只蟹黄饺子往太后碗里,得意道:“这道蟹黄饺子,是皇额娘素日里的最爱。其余的儿臣自不敢比慈宁宫小厨房里的,可这道蟹黄饺子,儿臣却是做惯了。”
太后夹了一只掩着吃了一口,慈霭道:“皇后有心了,这手艺确实不比厨子做的差。”
皇后颇为满意,见太后又没吃几口,忙道:“儿臣想着儿臣这三道加着皇额娘自己宫里的也够了,但看皇额娘食不知味,可是吃絮了?不如儿臣让御膳房再换过?”
太后含笑道:“一大早起来哀家吃不下什么东西。皇后不必大费周章。”她勾唇道:“皇帝登基了,皇后也正式册封了,那嫔妃们的位分皇后可安排好了?”
皇后清了清嗓子,笑道:“儿臣想了一夜,拟了个名册,给皇额娘瞧瞧。”
太后接过秋圆手里的册子,随意看了一眼眉头一皱,顿时便沉下脸色:“林氏封宸妃,怎么瓜尔佳氏是醇妃?”
皇后见太后不悦,一时有些捉摸不定,慌张道:“皇额娘可是不满么?这封号是内阁拟的,儿臣也查阅了书,《淮南子泛论》中道,醇者,醇厚不虚华也。想来也能时时勉励着舒和妹妹。”
太后轻哼一声,斜眼看着着她道:“哀家说的是这个么?哀家听说皇后前日里跟皇帝进言要封瓜尔佳氏为贵妃,怎么现在在哀家这儿,就成了妃位了?”
皇后毫无头绪,悻悻道:“是这样的,儿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听闻昨日舒和妹妹在慈宁宫大闹了一通,还给了皇额娘好些脸色瞧。可见舒和妹妹还不稳重,想着先做个妃,历练历练。”
太后犹自不满,红宝碎绿玉点翠花钿上的步摇坠子泠泠晃动。案上的粥盅上虚着一层层热气,带在太后眉间,倒像是添了几分朦胧的意韵。
太后的眼底有阴翳着的寒气,冷冷问道:“天使下西楼,含光万里秋皇后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后顿时满心怯惧,觉得不寒而栗。她象征性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儿臣愚钝,还望皇额娘赐教。”
太后嘴角浮起薄薄凛意:“含光取的是含蕴光泽之意,视为褒奖女子四德。皇后可知道四德啊?”
“以德立身为德、言辞得体为言、端庄持重为容、相夫教子为功,此乃四德也。儿臣尚在闺中时便知道的。”
太后质疑道:“皇后既知道,那此举可是失德之举呢?”
皇后的额头直直冒汗,沁润了她秀丽的面庞。她胆战心惊:“儿臣不懂。还请皇额娘指教。”
太后端详着她,语重心长:“哀家不是没做过嫔妃,这一路走来,前朝后宫的波谲云诡也都见多了,一些什么把戏花花肠子哀家能不知?皇后啊,你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皇后惶惶不安:“皇额娘可是不满儿臣的安排,那儿臣再去更改就是了,还望皇额娘恕罪。”
太后没了胃口,由回春扶着一步步走出暖阁,她摇了摇头,背对着皇后道:“事皇帝心意是恭顺,事哀家心意是纯孝,你是皇后,权宜两者之时理事更要秉公正直,若一味探知哀家和皇帝的心意,左右逢源两边讨好,那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皇后原本想着自己的两套心思,既不会拂了皇帝心意,对着太后也能让她满意。如今太后一语击中,她觉得羞愧不已,脸上顿时便火烧火燎的,忙不迭跪下,焦灼道:“是儿臣有错,儿臣再不敢了。但请皇额娘告知一声,儿臣应该如何?”
太后失望地叹了口气:“纵观前朝大局,瓜尔佳氏的资历功绩,得什么位分该怎么做你自己去掂量,不必哀家事事点明。”她回过头望着皇后,冷然道:“再者瓜尔佳氏为何身子虚弱,又为何被说成不祥之人。皇后,嫔妃们争宠,在后宫兴风作浪,你的眼珠子还得放亮一些!”
皇后不解,额头早以拧成一个川字。还是秋圆小声的说了声:“娘娘,眼下太后正怒着了,咱们别碰着了,还是走吧。”
皇后无奈地颔首,告退一声便讪讪地离开。
碰巧此时皇帝也赶来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在慈宁门外见了皇后也只是礼敬性地问候了一声。
皇帝走进时,太后正端坐在西暖阁垂眸养神,皇帝步履轻盈,恐扰了太后小息,却是花瓶里供着的一束麝香百合一抹柔和的白色,那是新抽了枝的,花卷处盈然曼妙,清丽可人,蕊中丝丝嫩绿极尽绰约,巧融在花中。却是后面一个微微枯涩的女声:“煜祺来了。”
皇帝急忙转过身先行了礼:“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金安。”见太后扬手示意后起身笑道:“儿子惹了皇额娘休憩,望皇额娘恕罪。”
太后换过一身家常的妃色玉兰挑佛纹氅衣,她眼波灵转,两翅乌黑浓密的羽睫扇动,便有了一副平和夫妇人的态貌:“哀家也只是发发呆罢了,皇帝不必自责。”她唇角一弯,是那样明媚亲切的笑容:“哀家知道你要来,特意备下了你平日里最爱喝的绿豆莲子羹。如今虽入了秋,可你操心国事心浮气躁未减,喝了静心,是极好的。”
皇帝亦有所动容,借接过纯黄釉龙珠描金盏,玉勺一旋一旋。舀过一勺喝过嘴边总要留些迹子,不免似个孩童般笑道:“皇额娘手艺又精进了,您总还记得儿子爱喝这个。”
秋风一袭袭打在玉翠湘妃帘,陡然而来的玎玎作响也并未引起多大的注意。因着阴天,外头天色不好,鸾凤纹样的玉烛吐着火苗,阁中焚香生烟,薄薄淡淡恍若云端浩渺,掩盖着一对母子静好安详的时光。
自然此时说什么都是不合宜的。
太后看着皇帝喝下羹汤,用帕子替他擦过唇边的痕迹,一丝欣慰如出水莲花浮在面上。那是一个女子对自己孩子最真挚的关爱,那样安好,那样朦胧。岁月悠悠,亦如白驹过隙,总还是从前皇帝刚出身时她怀抱着她满心欢喜,坐在咸福宫璧月瑶台上轻轻哼唱“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什么?点灯说瞎话,吹灯作伴儿,到明儿早晨,梳小辫儿。”太后缓过神来,眼底尽是希冀:“哀家老了,从前许多事都记不得了,记得的一些也该放下。你从前最爱喝绿豆羹,每每你哭闹,哀家只要喂你喝这绿豆莲子羹,你便不嚷嚷了。”
皇帝颇为伤感:“皇额娘待儿子的好儿子心里知道,便是后来皇阿玛让锦娘娘扶养儿子,锦娘娘也待儿子视如己出。”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昔日人已去。而今皇帝骤然提及,回春亦失了容色。
太后面容瞬间凝住,只是眼角边脂粉吃不住的细纹隐隐抽搐着,如久久悬浮的落叶,喉头亦是卡住酸果子一般,还是郑重道:“煜祺啊,孝锦皇后养育你数年,你自该感恩戴德。”
太后长叹一声,露出宁静神往的笑意:“有时候哀家多想回到从前,但是许多事一旦做下,就无法转圜。便也回不去了。”她淡然一笑:“所以哀家希望你日后不必为做下的事,看重的人后悔。”
皇帝不解,疑道:“儿子受教,只是儿子不明白皇额娘如今已然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享一世荣华富贵,子孙膝下承欢,样样都好了。为何还想回到从前的时光?难得皇额娘还未厌倦从前那样争争斗斗的日子么?”
太后的心好像被什么尖尖的东西不断顶着,顿时满目情长:“这宫中争斗是注定了的事,人人入了宫都有自己所谋求的,为着这些,世世代代的入侍后宫的女子都免不了争恩宠,荣华,子嗣,所以这样的凡俗之事哀家也不过多探知结果。哀家在意的是与你皇阿玛的情分,与他到后来日子越长,越疏远,彼此形同陌路。别提伉俪情深,就连排场上的礼遇他也不过淡淡的,所以哀家对这些也不过多想法。唯一欣慰的是有孝锦皇后这样的莫逆之交,可哀家终究还是对不住她。”太后的眼眶湿润,泪珠划过她苍老的面庞,又道:“如今都走了,罢了,不提也罢…”
皇帝掷地有声,爽快道:“皇额娘且宽心,皇额娘从前为儿子做下那样许多,是该儿子好好回报皇额娘了!”
太后感动的直直落泪,皇帝替她拭去。
缓了一会,皇帝便疑道:“儿子方才进来时瞧见皇后愁眉苦脸的出去了,可是她做了什么事惹恼皇额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