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恍若黒帐遮蔽了整片天宇一般。唯有明纸匡里点着的盏盏宫灯,映衬的细沙似的白雪浅散银光。
舒和正坐于妆台,轻抚着自己蝉翼似的鬓角。心霈为舒和卸去珠翠,也不禁道:“小主儿,这烧蓝玉脂点翠扁方绾着发髻好生明艳,这还是皇上特意为主儿挑选的。”
舒和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窗外些许月光投射进来,玉璧似的寸寸肌肤便如出了水一般。舒和取下珐琅琉璃玉护甲,唏嘘道:“生取翠鸟之羽毛,明艳之下却是无限残忍。赔了性命只为取个光鲜亮丽。世间多是如此。”
心霈最不喜舒和黯然神伤,却只好赔笑,又旋即转移话题:“小主儿,皇上遣内务府给小主儿拨来了一拨宫女,几个太监。主儿可有瞧得上眼要指着近前伺候的?”
舒和深切的看着心霈,不免生了几分憔悴:“本宫只放心你与皎露,那拨宫女便打发着做些杂活就是了。至于太监,本宫哪里需要这么多,有常瑞近身伺候就够了。”
心霈答应着欠身,又道:“小主儿拨给懽贵人的那个四川厨子小福贵去了延禧宫当差,却还是常来我们宫里走动,说是惦记着小主儿的恩情,想时常回来看看。”
舒和眸若暖阳熠熠灿烂,扫视着妆奁上各式锦盒首饰,亦不免觉得有些安慰,她轻笑道:“这倒有趣,这才在永寿宫当过几日差啊便惦记着了。无非是想讨些银子罢了,他若再来,你便拨些嚼用给他。懽贵人现在和启祥宫走得近,她的厨子常来我们宫难免落人口舌。”
心霈笑道一听启祥宫,顿时生了几丝寒凉:“这启祥宫的恩宠大不如前,那日宸妃安排洁答应献舞,结果却不合皇上心意闹了笑话。据说宸妃成日里苦闷无趣,便学了毓嫔的法子日日传了歌舞奏乐,这后头长春宫的颐贵人被她搅的夜夜难眠。”
舒和心中连连冷笑:“毓嫔传歌舞奏乐那也是有几分新鲜的东瀛乐曲,宸妃此举深夜喧嚣宫闱不说,便只是这吹拉弹唱的乐伎也不过只是南府出来的罢了,皇上早就听腻了。”
舒和问道:“今日皇上翻的谁的牌子?”
心霈柔声细语道:“富察氏的颐贵人搬进长春宫已经三日了,今日凤鸾春恩车已经去接了颐贵人。”
舒和顿了顿,叹道:“颐贵人真是好看,冰肌玉骨的,倒是性子冷冷的。”
心霈摇摇头,只道:“听说这几日懽贵人和恬常在去巴结颐贵人,都被她拒之门外。这颐贵人性子孤僻傲慢的很,自打进了长春宫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太后看望都是亲自去了长春宫。”
舒和轻“哦”了一声,又言:“咱们给长春宫送的东西收下了?”
“收是收下了,不过奴婢去送的时候见她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道谢。这性子,怕是不好相处。”
舒和勾唇,细细打量着妆案上一盒螺子黛夜色渐浓:“她收不收下不要紧,要紧的是咱们的心意过去了,本宫也不能让旁人抓个争风妒醋把柄,这些面子上的功夫该做足便做足。”
心霈笑道:“小主儿要不要去长春宫会会这颐贵人?”
舒和沉下脸道:“这样的是非之地,本宫还是不要去了。”
“小主儿不去也好,她是太后的亲眷,咱们不攀着她也不招惹她。不过小主儿也已经给足了她脸面了。”
舒和微微不悦,望着殿内烛台供着的红烛滴下点点热蜡又瞬息凝固,挑眉道:“给不给颜面都是看在皇上的面上,皇上宠不宠颐贵人,真心喜爱与否搁一边,为着是天下圣母皇太后的侄女,皇上尽孝顺意太后,即便是再不喜欢也会宠给太后看的。
心霈应了应:“这宫里头皇后呆板,宸妃对着皇上却是万分羞涩腼腆;恩贵嫔独来独往英姿飒爽;毓小主儿玲珑可爱;再就是恒小主儿温婉恬静。懽贵人,恬常在和洁答应一向只往高处攀,如今来了这么一个性子古怪的女子皇上贪新鲜也指不定。”
舒和有些惊异:“你倒是知道的多,这样的话自己宫里说说就当左耳进右耳出了,别传到外头去了。”
心霈只笑道:“奴婢知道分寸。”
舒和笑了笑:“你呀!好了,本宫自己就寝就行了,颖琦睡了么?”
“伺候的乳母殷嬷嬷很是有一套,已经哄着公主睡下了。”
舒和笑容愈渐柔和:“那好,你先去洗漱休息吧。一会儿皎露会过来值夜。”
雪仍是簌簌不断,夜晚的永寿宫内修葺了的红柱金匾月光照的十分鲜艳喜庆。良久,便依稀能瞧见只是一个伊娥倩影剪烛。才随着夜色一同黑寂了下去。
养心殿内,颐贵人裹着锦被,正静静地躺在床上。
皇帝批完奏折,走到榻前,掀开锦被一角,只见颐贵人冷冰冰的眼里毫无半分可以猜得透神色。人却是极美,神魂如冰山一般傲然寒冷。
皇帝有些不知所措,问道:“怎么?你不愿意么?”
颐贵人淡漠道:“这个地方不是我想来的。”
皇帝会意,安慰道:“朕知道,定是皇额娘和你阿玛安排的。说到底,你也是朕的妹妹。”
颐贵人别过脸无言静默。
皇帝有些尴尬,替她盖好被子,温然道:“无妨,你若是不愿意侍寝,朕不勉强你。但你放心,你可以在这休息着,等时辰到了再接你走,不然传出去也不好听。”
“多谢。”
次日晨,天际方吐白,众嫔妃皆已到了永和宫中。
嫔妃们一一向皇后跪礼道了安。
皇后拖着病色,带着几分慵懒,面上却含了笑意,神色微惺忪:“妹妹们都不必拘着了,都起来吧!”
众嫔妃一应谢过,唯有璟愿打量着皇后上下道:“这冰天雪地的,皇后娘娘又凤体违和,何必宣嫔妃们请安呢。”
舒和笑靥如花,斜着身子看着璟愿道:“宸妃关心皇后娘娘,可我瞧着你自己的身子骨也没好到哪里去。这脸煞白煞白的,皇上瞧见了可又要心疼呢。”
恩贵嫔爽然道:“晨昏定省乃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管是冰天雪地还是骄阳似火,还是一样要来的。”
皇后扫视着殿内,供着的炭盆火舌呲呲作响,正色道:“是啊,都是自家姐妹。虽然大家伙平日相处着不必拘束,可也不能坏了规矩。”
璟愿不以为然:“规矩?皇后娘娘已然是坏了规矩了呢,待下太过优容,处理事务庸庸懦懦,怪不得太后见了娘娘总要抱怨几句。”
皇后稍有不悦,也不欲与宸妃计较:“怎么宸妃还要指摘到本宫头上?”
舒和温婉一笑若秋水潺潺波动:“宸妃还是这个性子呢。不过说来皇上还是喜欢宸妃的,这般温文如细雨,清纯似芦絮。可背着皇上岂不知又不是这副模样了。”
依月紧捂着手里的汤婆子,自然是护着舒和的:“嫔妾听说近日宸妃娘娘这几日在自己宫里闷闷不乐的,也唯有您没有给长春宫送贺礼。可这贺礼不贺礼的,虽然长春宫补缺,可到底都是咱们的心意呢。娘娘也太不当心了,若是说的好些是娘娘闭门静修,若有些爱胡乱猜测的舌头,便是说娘娘争风吃醋,传出去娘娘这颜面也真是难看。”
璟愿剜着依月又睨了眼舒和,朱红樱唇波动:“旖妃与恒贵人这些日子承恩宠,可是得意的不着边际了。只是登高必跌重,你们还是顾好足下的路吧。”
舒和丝毫不惧:“有宸妃做前车之鉴,本宫与恒贵人必然铭记于心,不敢丝毫懈怠。”
毓嫔姣容潺潺带着几分病意更有梨花带雨之姿,鹂音糯糯哎呀一声,又道:“哎呀姐姐们这大早上的可别跟嘴上擦了火药似的。这颐妹妹作为新人第一日来永和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咱们做姐姐的可别闹出这样的笑话。”
皇后颔首道:“颐贵人,进了宫千万别拘束。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不仅仅太后她疼爱你,本宫也很喜欢你,大家也都很好相处。”
颐贵人坐在一旁,只是一个人在思索着什么,仿佛也没听她们说话,好像这整个永和宫只有她一人一般。她也不侧首看皇后,只是平视前方道:“我知道了。”
懽贵人看了眼颐贵人:“这颐妹妹的性子可真是性情冷淡,寡言少语啊。”
颐贵人冷漠道:“我不爱说话。”
恬常在因几次巴结长春宫不成,碰了一鼻子灰,本就心里窝火,如今仗着嫔妃都在,便十分不满等道:“这颐贵人的规矩倒学的极好,皇后娘娘问话你也不看着皇后娘娘,回话也不自称臣妾。”
皇后对着她笑意款款,温和道:“颐贵人啊,没事的。这规矩不周全慢慢学就是了,不必急于求成的。”
颐贵人仿佛坐得有些不耐烦了,起身象征性地福了一礼:“皇后,臣妾告退。”
恬常在见她离开,不屑道:“啧啧啧,瞧瞧。这还只是个贵人呢,就端起了多高的架子。”
皇后叹气一声,吩咐道:“本宫还要去撷芳殿看望旻昐,你们都散了吧。”
众人起了身,也一一告退下去。只这恬常在打趣地笑道:“哎哟,这长春宫以后可要岁岁长春喽!”
出了永和宫,舒和看着天色还早便转到了梅花园中。这梅花园内红梅凌霜妍绽。在风雪中怒绽,似是点点零零碎碎的火苗,纷纷洒洒的细雪怎能遮掩半分。瑞雪纷飞,众芳摇落。尤是如此,愈精神秀气。
颐贵人穿着湖蓝玉色泼墨装,戴着翠梢峨眉珠花静立于梅树边,凝神痴望。素手折下一朵,她眸若清泉,瞳似秋水。星目寒凉之下不禁吟道:“越梅半拆轻寒里,冰清淡薄笼蓝水。自古君王多薄幸。君宠一朝一夕,浑没指望。”
侍女玉壶紧紧依偎在颐贵人身后,望着触景生情,亦道:“小主儿圣眷优浓,才不过入宫三日,皇上便翻了您的牌子。太后还说了,让您先做个贵人只是为了避避风头,等过了年,即刻封您为嫔位。还有啊,据说咱们长春宫库房里那璃菊喜鹊登风簪,黑檀木槽琴什么的可是宸妃娘娘都没有呢!”
颐贵人斜睨,冷冷道:“我又不在意这些东西,若不是姑母和阿玛旨意难违,我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步入这是非之地,一辈子困在这里。”
玉壶急道:“小主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这人多眼杂的您说的话要是被太后娘娘知道了,太后定会训斥您的。”
颐贵人轻哼一声:“训斥就训斥吧。在姑母那儿总比在长春宫好多了,姑母那儿至少还能得一刻清闲。”她折下一枝梅花,闻了闻:“否则那群饶舌婆子一个个赶来,没个安宁。”
雪愈下愈大,飘飘洒洒在颐贵人油亮乌黑的发丝,她又拾起梅瓣,不带任何一丝表情,如痴如醉道:“这李白的将进酒中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从前最是逍遥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过得活色生香。”
玉壶替她抖去头上,肩上的雪斑点点,通红了手指。又道:“奴婢记得上次花灯会,小主儿许在浮荷花灯中的纸条上便是将来能遇到一个懂您的知己,这个知己可不就是皇上么?”
颐贵人摇头不语,只独自望梅。许久,她还站在冷风寒雪之中,才道:“从前过得太过狂热,尝尝这孤傲寒冷也好。”
玉壶满是得意,又嘻嘻笑道:“小主儿,不仅皇上,连皇后娘娘,这宫里好多娘娘都想巴结您呢。”
颐贵人一脸嫌弃厌恶,冷冷吐出:“这些人就只想着如何争宠讨人喜欢,想着法子去取悦皇上。这样的心思真是恶心不过。”
舒和走了过去,笑道:“颐贵人倒是个有气性的人。”
颐贵人见了舒和也不行礼,正欲转身离开,舒和便道:“颐贵人就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么?”
颐贵人转过身,只淡淡道:“你的住所似乎不与我的长春宫同路,有什么事么?”
舒和也不计较,她一看颐贵人,只觉她似满天飞雪飘沁过唇边留下一丝冰凉与迷离,这样如飞雪的奇女子,她还是第一回见。舒和替她抖了抖身上的细雪,又仔细打量她一身清丽的打扮:“倒也没什么事,只是今早听人说起梅园的梅花已经绽放,所以顺道过来看看。”舒和凝望着她,潋滟明媚地敛起嘴角:“你这性子真的像雪一样冷。”
颐贵人有些不解,也不正眼瞧舒和,只道:“像雪有什么好的?我可不是什么品性坚贞高洁之人。”
舒和忍不住发笑道:“品性高洁。如今落到这后宫,便是想高洁也高洁不得了。你很喜欢梅花么?”
颐贵人索眉,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复:“是,不过我更喜欢芙蕖。只是这冬日也唯寒梅可赏。这梅孤傲开于寒冬,不与百花争艳,丝毫不拘泥于不染世俗。”
舒和颇为赞许:“寒冬凛凛,红梅烈烈。确实不俗。”
颐贵人觉得有几分话不投机:“这世间肮脏势利,一个人清清静静的不染世俗归隐山林该多好。”
舒和笑道:“倒不知原来颐贵人还有这样的志向。”
颐贵人眸若寒水粼粼,深邃透彻又有几分不可捉摸的迷离:“我知道你们肯定不喜欢我,只不过我也不在意。既然我进了宫与你们同在屋檐下,你们喜欢也好讨厌也罢,也只能忍着我。我也不会为了迎合你们而改变自己。”
舒和浅浅一笑:“本宫看着你仿佛看到了本宫的从前,也是千万般不愿进宫。只是家族负身,也由不得自己了。不过你身上不必像我们一样担负着家族荣光,富察氏一切都有太后呢。”
颐贵人又道:“你以为我的姑母,你们至高无上的太后日子便过得舒心么?”
舒和含了几分揣测:“舒不舒心总是自己过下去。即使再困苦无趣,总还要过下去的。后宫里从来都不是自己选择日子,即便选择,也是靠自己争来的。”
颐贵人蹙眉,似是极度痛苦:“我不想争,不愿意陷入你们这是非之地。你们可以为了恩宠,为了地位,为了自己的孩子去争一切。可是我不同,我没有想要的,没有什么理由要争这些。若说为了恩宠,我并不喜皇上;若说为了整个富察氏,富察也有太后不是?整个家族的命运也不在我一人。所以,所以我虽然才只被安排入宫了四天,可每一日我都感觉度日如年。”
舒和静静颔首,明眸若星点点灿烂:“你多大了?”
“哲元八年五月。”
舒和哑然失声:“巧了,本宫与你同岁,只是虚长了你一月。”
颐贵人轻哦了一声,又道:“早就听闻你殊荣傍身,也格外得皇上青睐。我知道皇上的性子,他不喜欢那些艳俗的女人,你能独得皇上青眼,想来是和她们不同的。她们都是为了自己的恩宠,权位。而你,不全然是为了这个吧?”
舒和慧心,带着无限憧憬的眼神道:“不错的,比起这些,我更看重情分。”
颐贵人有些疑惑:“那皇上对你真的是格外有情意的?”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结连理枝。”
言语间,便见璟愿携了一众宫人款款而来。倒是湘沅不豫便扭头转身欲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