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寒夜忽然有些语塞。

的确，就如同梨花所言，他打心眼儿里就不认为吹杏坊会是妹妹的什么好去处。吹杏坊那些个地方，臭男人总去，纸醉金迷夜夜笙歌，他的妹妹，怎可在那种地方卖艺？

不卖身也不行！

而且到了那种地方，听说都要签什么卖身契的。若是不能替妹妹拿到自由身，他这份解药给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他才故意推说解药不在身上。好在殷如歌也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猜出他的用意，把梨花也请了来。

可是本来以为殷如歌一个女人便已经够难对付了，谁知道梨花来了之后，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表面上看起来放浪形骸，实则内心明镜似的什么都看得明白。只是，看明白便看明白吧，还把话给挑明了说，倒让他不好意思承认了。

好在雪儿好像并没有听明白梨花语气里的不满和嘲讽意味……但，他就是觉得吹杏坊那种地方不好，怎么了！

“可是……”凌雪果然是听不懂梨花和寒夜之间的来来回回，只听到了自己要离开，澄澈的眼眸里顿时泛了泪花。梨花虽然说得有道理，但一想到要离开吹杏坊，离开梨花，她还是觉得满心舍不得。毕竟生活了好多年了，那里还有好多好姐妹呢。

“好了，事不宜迟，解殷大将军的毒要紧。这些个事情，我只是身为坊主替你想到了就顺口提提，以后还来日方长呢。若你们想留在京城，有殷如歌在这儿，你们还怕将来没有个着落不成？”梨花摆摆手，别过脸去不看凌雪那泛着泪的眼睛。

真是个心思澄明的丫头，单纯得可以。这就哭成个泪人了？

怎么最近总是看不得别人哭呢？梨花将眼神瞥向别处，躲闪着憋回眼里莫名要被惹出来的泪花。真是老了……

殷如歌看着梨花的情绪波动，心里却明白得很。别看平日里梨花没心没肺的，吹杏坊里哪个女孩子她不时时刻刻关心着的？凌雪又跟了她几年，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吧，如今看到她终于找到自己的亲哥哥，自然心里高兴，多说了几句话。

再有，梨花也自小就是孤儿，走南闯北的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家人。可是这么多年了，依旧是音信全无。如今看到凌雪找到了家人，自然也想到了自己。

得到梨花肯让凌雪离开吹杏坊的确信之后，寒夜果然就立刻拿出了药引子。殷如歌和梨花相视一笑，果然如此。

*

殷如歌照着司徒易峥的样子和手法给殷梓凯敷了解药，才不到天亮的功夫，殷梓凯身上的冰冷便已然退去了一半。殷家人全家上下守在主屋，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一会儿就要看看殷梓凯的情况，每每都让人喜得想要落泪。

到了傍晚时分，殷梓凯身上的冰冷便几乎全然退去，连面色都渐渐地显出红润来。殷老太太，崔夫人，上上下下无不喜极而泣。殷老太太甚至喜得跪地拜天，许愿若是殷梓凯醒来，定要到昭恩寺供上五百斤香油，以奉天泽。

殷家大喜，附近人家无不奔走相告，虽殷梓凯还未醒来，但殷梓凯解毒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半天竟然全城人都知道了。

“是真的吗？”张大妈听王大妈说完，喜得脸上的肉都要笑多了两斤似的。

“可不是吗？殷家都挂出新的红灯笼了，我都去瞧了的！”王大妈喜得好像自己要抱孙子似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噢哟？那真是上天有眼！这可是大大的喜事，我再去买两斤猪肉，今晚全家好好庆祝一下呀！”李大娘在一边听到，立刻准备回家加餐去也。

……

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疯传这样的喜讯，坐在吹杏坊二楼沿街廊上嗑瓜子的梨花，连嗑瓜子的动作也变得越发清闲了些。总算是落了心中一块大石头，这殷大将军解毒，全城的年都好过了不止一星半点。

梨花笑着摇摇头，也只有殷家，能有这个魔力哟。

“小姐，这是绥公子送来的桂花糕，”侍女绿萼的蹬蹬蹬从楼梯上来，“还热乎着呢，说是从一品居买的。这一品居，今日因为殷大将军解毒的事，生意暴涨，只怕他是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呢。”

梨花心里得意，谁让他之前胡乱在宫里就把她给抓了？害得她在刑部大牢关了一晚上不说，手指还受了那样的酷刑，如今虽然不疼了，但弹琴却还是不能够的。让他排个队买个桂花糕怎么了？还就能耐了不成？

心里这样想着，梨花终究回头看了眼：“他人呢？”

绿萼来到廊边，对着街上努了努嘴：“喏，底下呢。”

梨花这才看到人群中，一意气风发发的少年，腰间别着把长剑，像是着了新衣裳，倒看起来越发挺拔了些。本来个子就高，在人群中这么一站，越发鹤立鸡群起来。

他那白白净净没有杂质的脸上扬着清澈的笑意，明朗得像是随时脸上都有阳光。

梨花啐了一口：“这家伙一准儿故意的，一个大男人生得这么白白净净的做什么？还要不要人活了？”

见梨花看他，绥尘高兴地又咧了咧嘴，朝她挥了挥手，又指了指绿萼手上的糕点，做了个吃的动作，然后双手撑成喇叭状，对着梨花大声喊道：“快趁热吃吧！一会儿凉了就味道变了！”

“哼，自己不上来，倒让你来跑腿，怎么，怕我吃了他？”嘴上说着数落的话，梨花手上倒诚实，抬手便抓过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

看到梨花吃了他买的糕点，绥尘便觉得心满意足了，抬手又做成喇叭状，大声地喊道：“知道你喜欢吃，以后每天都买给你！家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着，绥尘朝梨花挥了挥手，转身跑进了人群。

“姑娘您可是错怪他了，”绿萼笑道，“他们绥家一直都是贤妃一家人的护卫，一家人有的跟着贤妃，有的跟着玲珑公主，有的跟着易王，虽都在京城却不经常聚，所以今日除夕夜的家宴，是他们难得相聚的时刻，故而开席便早了些。加上他大哥在易王府当差，又跟了易王殿下去了药王谷十年，今年才好不容易回京，也算是十年来全家第一次相聚了。就是这样，他还想着要给姑娘买这桂花糕，可见他的心思了。姑娘还不领情吗？”

“嗤，领情？不过是小屁孩儿一个，懂得什么呢……”梨花嘴上说着不在乎的话，但她的眼睛，却一直跟随着那个意气风发而明朗的背影，看着他时不时回头看看她还有没有在看他的笑脸，忽然觉得嘴里的桂花糕，竟然有点苦。

沦落过风尘，经历过那些腌臜事的她，还有资格，去遇见一个这样明朗的少年吗？

*

就在满京城都沉浸在团圆喜庆的气氛中时，昭恩寺后山某处山洞里，气氛十分诡异。

那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山洞，因为处在昭恩寺后山荆棘丛之后，很少有人会走到，所以至今尚且没有人发现。

山洞入口十分隐蔽，但山洞内的场景却让人十分震撼。但见几丈见方的岩洞里，几十级的台阶之上一方用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宝座。宝座之上坐着一位浑身披着黑纱的女人，正是殷如歌和司徒易峥正在寻找的神秘的黑衣女人。

司徒易峥和殷如歌，甚至是董少卿的人，都已经查到了昭恩寺附近，但每次到了附近都是无果。

有些时候，人们距离真相就只是一步之遥，却需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才能捅开那层窗户纸。

今日黑衣女人并没有戴着黑纱斗笠，但却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蒙着黑色的面纱，仍旧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的双手搭在石头雕刻的宝座扶手上，长长的指甲乌黑的色泽一看便是淬了剧毒的。难以想象，若是被她这一爪子挠住，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山洞里亮着几十盏挂壁的长明油灯，就像是墓穴里给人守灵所用。阴风吹来时候，整个山洞便萦绕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之中。

若是没有风的时候，油灯明亮，倒也透着几分温馨。只因这虽是个山洞，但却仍旧在山洞的墙面上凿出了些大小不一的凹槽之处，有的装了抽屉，远远看去就像是个靠墙的橱柜；有的被摆上了各色书籍，远远看去就像是个书柜；有的直接用精湛的技法浮雕着许多缘故女神的画像。

而最为经典的，便是黑衣女人宝座之后的墙面上，雕刻着一位栩栩如生的飞天女神，婀娜的身姿，飘逸的裙摆，妖娆的体态，微微侧着的脸庞让人看不清她的全部面容，却能感受她飘飘欲仙的姿态。

她十指纤细，右手托着一轮弯月，左手捧着一朵精致的莲花——熟悉神话的人都知道，这位便是姬氏一族第一代圣女姬妖月，俗称姬天女。便是她偶得月神相助，又得莲花仙指引，才修得半仙体质。从那以后从她繁衍的姬氏一族便有比寻常人族更长的寿命。而莲花托月，后来便成了姬氏一族的图腾。

不仅如此，姬氏一族渐渐地生老病死都延缓，引来了寻常人族的嫉妒。几千年前开始，这个族群便被普通人族视为妖族，群起而攻之。之后，这个国家便每百年一个兴衰，并伴随着一位姬氏一族圣女的降世与消亡。

自然，迄今为止，这些都只是传说而已。

但距离这个传说最近的，便是几十年前就灭国了的秦国。一百多年前秦国降生了一位衔玉而生的长公主，名为秦无衣，后被证实那便是当时的姬氏一族圣女。后来秦国灭国，嫁到天黎的长公主秦无衣的确帮助秦泱复国，后来改为赢国。

可惜就算改为了赢国，也依旧没有逃过历史传说的轮回。二十多年前，赢国再次灭国，灭在了当今天盛皇帝司徒焱的手里。听闻当年司徒焱御驾亲征，几乎倾举国之力，才将赢国灭了。之后，也才有了如今壮大到足以同梁国等强国抗衡，甚至让梁国忌惮的天盛王朝。

此为旁话。

彼时黑衣女人端坐那玉石宝座之上，冷然阴狠的目光，如同一只寻仇的黑猫，此刻正狠狠地瞪着几十级台阶之下跪着的一人。

那是个有些瘦弱的男子，低着头看不清年纪。而且他身着布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他此刻害怕得抖成了个筛子。

在那人的身后，整整齐齐地列着几十个一样身着黑衣手戴黑纱的男女，分开在两侧，肃穆得让整个山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迷你的朝堂，而那黑衣女人就是他们的首领。

他们的王。

“废物！”黑衣女人猛地一甩长袖，黑色的斗篷立刻扫出一阵阴风，掠过几十级台阶，依然无阻地扫到那“筛子”面前，一把将他掀翻，还滚出去好远，惹得石阶下的男男女女都越发低了头，眼中的骇然不减反增。

那人滚落在地，猛地一口腥血吐出，竟是被黑衣女人的内力逼出的。

“让你看着寒夜，你竟然能把他跟丢了？！”黑衣女人的声音嘶哑，就像破铜锣的声音一般，听在人的耳朵里让人怪难受的，越发增添了她浑身的诡秘气氛。然而她就算是发狠，身上也仍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高位者气质，端庄而不让人反感。

就好像，她的确生来就是贵族——这种气质，举手投足之间，言语之际，一点一滴渗透出来，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

“还有你们，本座早就警告过你们，殷如歌这个女娃娃不是寻常人，她散布出来的那些谣言，你们不可信。什么姬氏一族圣女，她殷如歌也配？！若她真是姬氏一族圣女，本座会不知道吗？！她的血，也早就该解了殷梓凯的毒了，何以就拖到今日？！”

山洞里宽敞，四处空旷，黑衣女人身在高位，本来轻轻说话便能让底下人听得非常清楚。而此刻她因为愤怒而尖了嗓子，声音越发大了，通过四壁延出些回声，震得人耳朵一个劲嗡嗡直响。

那“筛子”跪伏在地，抖着胆子道：“启禀莲主，那寒夜本就不是咱们的人，而是天机堂的。而且他的性子实在是古怪得紧，总有自己的一套说辞，虽与咱们有些合作，但却从来不听咱们的。而且他轻功好，来去随意，咱们的人根本就跟不住他。那日他去了殷家，根本就没同咱们商量……”

听了这话，底下便有些人赶紧出来附和：“是啊莲主，那个寒夜实在是太不好控制了。而且他收的并不是咱们的钱，虽说天机堂堂主是打过招呼，但寒夜却是个难以降服的。这厮还经常瞧不起咱们，甚至在言语上还冲撞莲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