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稳重的声音如此回答。
咸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只觉得,身下的山正在朝着白盐湖倾倒。
这一刻,它才猛地明白,那头巨蛙只是个小魔头罢了,真正的霸下一直处在这座湖泊里,他们登临的山峰竟被这巨龟驮在了背上!
果然,这才是足以呼风唤雨的神明啊……
咸庆感到绝望,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力量,才能与这力可驮岳,道可唤雨的妖物对抗。
山峰砸入山岳之中,激起滔天巨浪。
咸庆抱着必死之心时,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箫声。
他的身体被一个白衣少年抱住,少年提着他的后颈,于水面上凌波而过,将他安置在了岸上,喂了颗护心丹,另一边,断臂的女游侠也被另一位黑裙少女抱起,护送到了岸边。
少年少女看着白盐湖中激起的大浪,凝重而冷厉。
咸庆听着风中飘动的箫声,看着黑裙少女腰间别着的箫管,不由想起了方才听到的对话,他立刻醒悟过来,艰难地抬起手,说:
“你……你们是……万龙之王,龙王墓地的吹箫人?”
林守溪听了,只觉尴尬,他假装没有听见,冷冷地瞥了慕师靖一眼,慕师靖却是一脸骄傲,喃喃道:“嗯,不错,没想到这称呼已经远播至此了。”
慕师靖看向得救的两人,道:“若嫌这称呼太长,你们也可以喊我为黑裙圣君。”
为了契合这个称呼,慕师靖甚至抽空买了套黑色的裙子换上。
她要以崭新的面貌回到这个世界,让人们认识一个全新的道门圣女,一个脱胎换骨的慕师靖!
她对龙类造成的摧残与破坏深恶痛绝,所以在去往长安的路上,她与林守溪联手,誓要将这些兴风作浪的恶畜杀死,还人间太平,在来之前,慕师靖已将狻猊和负屃斩杀。
负屃临死前还在写诗,只见碑上诗文写道:天囚龙族于海底,任由蝼蚁遍世间。今朝出海腾云去,呼唤雷电与风雨。吾以沧海塑大地,长吞昆仑万里雪。千峰万仞凌绝顶,捣去仙门成龙庙。再往灵山问佛祖,可饮东来紫气否?
负屃写完,犹不解恨,正咬着笔头,思考此诗该如何结尾,一旁有龟腰偻着身子,谄媚提议:“不如多添几个杀字?”
负屃听完,拍案叫绝,古有七杀碑,今日,他就写他个七七四十九杀碑!
这头爱好舞文弄墨的龙正在碑上狂写着杀字,白衣少年与黑裙少女从天而降,打断了他成为文豪的进程,最后,他七七四十九个杀没能写完,滚烫的龙血就浇在了碑上,倒是为他的绝笔诗提供了注脚。
死亡来临得仓促,负屃甚至没来得及给自己想一个优雅的谥号。
按理来说,龙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生灵,尤其是它们的真身,这龙躯是真正的钢铁之身,一般的武林高手拿把宝刀砍十年,恐怕都很难砍出一道印子,它们出海的时候,想过自己可能会遇到对手,但从没想过自己会死。
当初,行雨回龙宫时,负屃还嘲笑过她,现在,他用尸体证明了对手的强大。
但负屃其实没有想错,龙的确是近乎无敌的物种,过去,哪怕林守溪拥有天然克制龙类的擒龙手,也只是可以击败行雨而已,并不能将其杀死。
可现在,林守溪的身边多了一位黑裙少女。
它们并不知道这位黑裙少女的来历,但一见到它,龙类竟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它们也说不清这种恐惧来自哪里,它就像是蚊虫见到青蛙,蜈蚣见到鸡,这是写在血脉里的恐惧,是万灵皆须遵守的法则。
可是,那位红衣女子分明告诉过它们,自世界诞生之初始,龙就没有过天敌,哪怕是人们看一眼就会陷入疯狂的邪神,也无法与真正的上古龙王相提并论。
若红衣女子没有撒谎,那么,它们这种混血之龙唯一的天地只有一个——血脉纯粹的真龙。
这位黑裙少女应是太古时代某尊龙王的转生,她到底是谁?苍碧之王?白瞳龙王?还是某位更隐秘更不朽的存在?
它们不知道答案,它们只知道,哪怕是一柄生锈的菜刀,被这黑裙少女握在手上,都能发挥出斩碎龙类坚硬鳞甲的威力。
慕师靖在斩龙之役中发挥出的实力令林守溪也刮目相看。
闯荡江河的这几天,林守溪极罕见地没有挖苦讽刺她,反而好吃好喝地供着,令得慕师靖飘飘然的。
白盐湖边,慕师靖与林守溪联袂拔剑。
死证与湛宫亮出或乌金或雪白的锋芒,于湖畔嘶鸣出嗜血之音。
这位平日里在道门里受尽师尊与姐妹欺负的少女,举剑之时黑裙飘飘,如握风云,她挥剑跃斩的姿影更如君王亲征,神明显圣,整座湖泊都因她的降临而颤动。
那是霸下的颤抖。
咸庆艰难地爬起,他趴在地上,仰起头,竭力地望着前方,他看不清这对少年少女与龙厮杀的画面,只能望见湖面上不断掀起的水龙卷,藏在深湖中的霸下吼声不断,时不时可以看到它身躯的冰山一角。
霸下的形象是驮碑之龟,据说是龙王与龟的私生子,它的防御力极强,天劫也无法轰破。
两个时辰之后,咸庆发现,天空中的雨渐渐停了。
白盐湖上的鲜血像花一样盛放,逐渐铺满了整座湖泊,腥气扑鼻。
林守溪与慕师靖凌波回来。
慕师靖穿着黑衣裳,不显脏,林守溪的白衣则是被鲜血浸了个透,在与霸下的战斗里,林守溪顺便悟了会道,对于立甲御剑术的理解也更上一层楼,但他也更明白,一味的防守是没有未来的,坚硬如霸下,最终还是被林守溪以身为饵,勾引探头,最终由慕师靖一剑斩去了龟首。
他们坐在湖边,拿出水与干粮分食歇息。
慕师靖坐在孤岩上,一腿伸长,一腿半屈,她的手臂轻轻搭在膝上,仰望着阴雨散去后清澈的星斗,目光寂寞。
林守溪想着此战她又立了大功,想夸她两句,便扯了扯她的衣袖,“慕姑娘,今日……”
“停,我说过了,从今天起,请叫我黑裙圣君或龙王墓地的吹箫人。”慕师靖一本正经地说。
“……”林守溪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问:“您今天几岁?”
慕师靖冷哼一声,她饮了口水,淡淡道:“算了算了,本姑娘退让一步好了,这样吧,你以后继续喊我姐姐吧。”
林守溪冷笑,露出了宁死不从的姿态。
两人坐在一起,遥望星河,待到调整好气息后,一同起身。
林守溪忽然问:“你有想过自己是什么吗?”
“没有,但肯定不是人。”慕师靖对自己做出了评价。
她也无数次猜测过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无法得到答案。
过去对她而言就像是一条弥漫着浓雾的长廊,她穿行其中,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林守溪笑了笑,笑容很快淡去,他望着盛着龙血的湖泊,问:“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是龙。”
“想过。”慕师靖说。
“若你是龙,那你现在所杀死的,岂不是你的同类。”林守溪问。
“不。”
慕师靖螓首轻摇,星空下,黑裙少女清艳的面颊上,那日与黑鳞之龙对视时的冷漠与肃穆再度浮现,她凝视着林守溪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才是我唯一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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