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
风与火的碎屑拂面而来。
殊媱的面颊在光暗中闪烁,与魂泉同色的银发也迎着风火飘舞,宛若魂幡。
她始终以为,父王住在龙主殿中,虽然年迈,却依旧保持着精明的头脑,在幕后运筹帷幄着一切。她也始终以为,大灵乾树是真正的神灵,祂受囚于圣树院,选定了她来拯救,但……
眼前的一幕宛如噩梦降临,撞碎了她的一切想象。
她想要逃离,却是双膝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原来,她当初在圣树院感知到的龙之气息,就来自于虚白之王。
大灵乾树某种意义上只是抽取虚白之王力量的器具,真正承受‘千刀万剐’的,始终是这具埋在地下的王之尸骸。
她厌恶自己的龙血,也厌恶她的同族,可她追寻的威严慈爱之父,竟然并不存在……那只是一个误会。
厌恶与挚爱是这误会的两面。
现在,大灵乾树燃烧,虚白之王死去,无论她追寻的是什么,都已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她杀人无数,却谁也没能拯救。
那她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切……是你做的?”殊媱涩声发问。
“嗯,父王诞生我之前,本就身负重伤,骨血残缺,诞生下我之后,更是虚弱到一度陷入了沉眠,祂沉眠之时,我将原点遗留人间的种子种入了祂的心脏,神木飞快生长,破坏了他本就残缺不堪的心。”
魂泉不吝解释,她幽幽一笑,道:“我才是龙主殿与圣树院真正的主人。”
“你背叛了父亲。”
殊媱的声音像是被剥落了情感,听不出半点波澜。
“嗯。我背叛了他,我的鳞片也因此受到背叛的诅咒,变成了血的颜色,但我没有背叛父王的意志,父王无力去做的事,我会替他完成。”
魂泉抚摸着殊媱银色的长发,捧起一缕在掌心看,悠悠道:“你是在恨我吗?哎……这些年,父王诞下了许许多多的子嗣,我知道,这是他的最后意志的挣扎,他或许是想留些血脉在世上,哪怕是与人的混血,也或许是希冀着某个子女能有出息,将祂重新唤醒……神临死前也会挣扎啊,虽然这样的挣扎并无意义。”
魂泉微微一笑,继续道:“你若记恨我,只管记恨就是,我看不清你的未来,但是,妹妹啊,你好好体会现在的无能为力的软弱吧,将它变成力量,来找我复仇。”
殊媱还没有从真相的震撼中解脱出来,无暇去想复仇这么远的事。
她只是说:“你现在杀掉我吧。”
魂泉一怔,笑问:“这是心如死灰了?”
“你现在不杀我,你会后悔的。”殊媱固执地说。
这只是一句狠话,没有任何可以实现的可能。
魂泉摇首,不作多想。
“你怎么在哭?”
魂泉看着这个并不熟悉的妹妹,感到诧异:“按理来说,你与虚白并不交集,你冷漠嗜血,杀了这么多人,竟还会为父亲的死流泪?”
殊媱闻言,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自己真的在哭。
……
王主城中。
初鹭跪坐在仙邀身边,同样哭个不停。
仙邀虽极力克制,但初鹭依旧能感受到她在逐渐陷入分裂与癫狂,仙邀仰着头,看着旧日祭奠的烟火,她的瞳孔中并无神色,只是漠然地倒映出满天的火光。
很久之后,终于不再有火粒升上天空。
烟火燃尽。
天空重新黑了下来。
仙邀的眼眸也黑了下去。
初鹭恐惧于这种安静,想说些什么,仙邀却先于她开口:“初鹭,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这个问题一经提出,初鹭就猜到姐姐要说什么了。
果然,姐姐说出了她早有预料并恐惧姐姐说出口的话。
“杀掉我吧。”仙邀说:“亲手杀掉我吧,趁着我还没有彻底疯掉,我想清醒地死。疯狂于我而言,与死亡无异,甚至更加残酷。”
“我不要。”
“你不愿意帮我么?”
“可是,姐姐以前活的也不清醒啊,若没有忆之灵根,你始终活在你自我编织的虚幻里,姐姐已这样活了几百年,为什么不能再活下去呢?”初鹭问。
仙邀沉静下去。
“疯掉后,我会杀了你。”仙邀说。
像是诅咒,也像是赌气。
可是。
仙邀没有等到自己的死讯。
相反,她的体内,花之灵根竟真像是一朵失去水分的花,蔫了下去,不再躁动。
初鹭也感觉到了异样。
她的体内,忆之灵根也淡去了。
这是……
初鹭抬起头,与仙邀对视,片刻后,两人同时望向了圣树院的方向。
她们都感应到了……
大灵乾树已被毁灭,那是真国的原初灵根,它被毁去之后,所有的灵根都变成虚弱不堪!
这对于绝大部分修道者来说,可谓是百年功业付之东流,可仙邀却因祸得福,反倒捡回了一条性命。
初鹭也明白了这点。
“你没办法杀我了。”初鹭哭着说。
仙邀抱住了她。
待初鹭哭完之后,她左右环顾,才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师父师娘呢?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早就离开了。”仙邀说。
初鹭这才发现,她的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白袍,那是师父的外衣。
她抓着白袍柔软的边缘,拢紧。
“你师父抛下了你,独自走了,现在我们都失去了力量,如何在这个混乱的城里立足呢?”仙邀戏谑地说。
戏谑之后,她又变回了先前淡漠的样子,仿佛濒死的痛苦从未来过,唯有那声音依旧轻若叹息:“现在的我,保护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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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没有走。”
初鹭指着自己的心口,掷地有声地说:“师父在我身体里留下了武艺,我可以保护姐姐。”
……
“你们聊完了么。”
冷漠的声音响起时,风与火一同沉寂。
赤红色的大灵乾树下,皇帝从幽暗中归来,外罩的黑袍凛然如夜。
大灵乾树在皇帝与魂泉的战斗中毁灭。
神木积攒力量散溢于天地之间。
所以,这与其说是皇帝与魂泉的战斗,不如说是她们在瓜分大灵乾树的力量。
如今,力量已被瓜分殆尽,大灵乾树将在燃烧后彻底枯槁。
“我与妹妹叙旧,你急什么,嫉妒我有妹妹么?也是,苍白当年只创造了你,她死之后,你已是孑然一身。”魂泉淡淡道。
“毫无意义的废话。”皇帝如此评价。
魂泉清幽而笑,她最后抚摸了一番殊媱的银发,便转过身,朝着皇帝走去。
她两只手抬起,两只手低垂。
抬起的双臂迎风化作修长的翅膀,落下的手臂则生出鳞片与利爪。
胜负未分,生死未见,这场神战只不过是拉开了序幕。
“凝滞灵根、疑问灵根、血灵根、智识灵根、灰烬灵根、兽灵根,嗯……我一共吸取了三百六十七种灵根之力,你呢?”魂泉问皇帝。
“四百一十二。”皇帝回答。
“不愧是陛下啊,幸好你选的是嫉妒之剑,而非饕餮之剑,否则,今日的我可就没有半点胜算了呢。”
魂泉玩味地说着,她凝视着鳞爪间游曳生彩的种种灵根,将它们攥紧在了掌心,说:“不过,在漫长的历史之上,旧王总会被新王钉死在王座上,今天也不会例外,我将旧时代的桎梏连同你一同斩灭,我会建立龙的新朝。”
皇帝没有作答。
苍白还未彻底死去,她也还未登基,哪里算得上什么旧王?不过是旧日的诸侯而已。
但她没有与魂泉辩驳。
她将时之灵根与兵器灵根融合,以自己悠长的年龄为媒介,铸造了一柄新月般横跨夜色的银刃,寒风裹着冰雹在这柄巨刃上撞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切不和谐的银色都被抹去,世间唯有刀刃在发出战斗的前奏之音。
魂泉也不再说话。
两道龙影凌空而起,破开风与雪,在苍茫的穹顶展露翼膜与锋刃,夜色被再度照亮,神的领域在意志中张开,她们厮杀、碰撞、互相吞噬,巨量的火光将黑夜燃烧得瑰丽耀眼,仿佛大灵乾树死去之后,彩色的灵魂在天空中徘徊不去。
殊媱被她们离去时的狂风吹倒在地。
她艰难地爬了起来。
殊媱置身于狂暴的乱流里,却没有像灾厄邪魔一样被杀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并不关心,此时的她心中空空荡荡,不知该何去何从。
头顶上的战斗似乎永远也不会分出胜负。
反正都是敌人,谁赢也与她无关。
但她还是希望魂泉能活下来,这样,她至少还能给后续的人生赋予一个复仇的意义……有的人就是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活下去,否则她会在虚无中毁灭自我。
大灵乾树熊熊燃烧。
褪去色彩的叶片燃为灰烬,飘落成雪。
她看雪落了整夜,回神时满地劫灰。
没有奇迹发生,大灵乾树的赤红之色也已消退,变成了死寂的灰与白,凋落殆尽的树枝光秃秃一片,再也不停投下宁静的树荫将她抱拥。
上方。
流动的寒云与雾之间。
魂泉与皇帝未能立刻分出胜负。
她们回到了原处,悬空而立,身上看不见伤痕,仿佛从未动过。
先前她们展露了无数瑰丽的神术,从山巅斗至云与月之间的寒境,但这些远在人类法术巅峰之上的神术,对于她们这样的存在而言,依旧是隔靴搔痒,无法作为真正分胜负的手段。
“这样打下去永远不会有结果的。”皇帝问:“你还不打算将你那个东西拿出来么?”
皇帝说完,不由向着南方远远瞥了一眼,仿佛预见到什么东西要来了,有些不耐。
“原来你都知道啊。”
魂泉笑了笑,手掌一托,金光在她掌心汇聚,赫然是林守溪与小禾遗失的金钵——这金钵像是长了腿一样,从储物戒中逃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林守溪在另一个世界的古庙,与行雨相识之时,就见识过这个金钵。
它可以吸取一切的灵根。
魂泉也不隐藏了,她像是一个降妖除魔的和尚,手托金钵,将钵口对准了皇帝,试图吸取她体内的四百余种灵根。
可不知为何,这白用百灵的金钵却像是触碰到了虚无,什么也取不出来。
魂泉再次审视皇帝,眉头微蹙。
只见皇帝的身后,浮现出了一道道神秘的星光,它们像是琉璃的触手,也像是澄净的光带,昭示着与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力量。
“我在星空之外时,与这域外煞魔缠斗了百万年,终将它杀死,它的尸体被我封印于恶泉大牢最底层。”皇帝说。
在皇帝原定的计划里,她会引导识潮之神攻城,让识潮之神吸走她体内全部的原初神浊,而她在得到净化之后,将会占据这星空之外的煞魔力量,并与之融为一体。
一旦完成,她将变成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生命,哪怕诛族之剑重新问世,也无法奈何她分毫。
她没有同族,而且,诛族之剑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它无法对世上仅存一员的族类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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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在皇帝要完成一切之前,被强行拖到了宿命般的死城中。
宏图大业几乎要毁于一旦,如今,哪怕是她也只能拖着最后的残躯来到真国,来窃取本该属于魂泉的果实。
“可惜,时间太过仓促,我只融合了一部分的力量。”
皇帝感到遗憾,对她而言,无法完满是最大的残忍。
不过,只是融合一部分,就让将近魂飞魄散的皇帝恢复至此,若她完整地吞噬那具躯体,世间又会掀起何等的灾难呢?
魂泉收起了金钵,她淡淡道:“既然都无法杀死对方,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嗯。”
皇帝没有反驳,她也明白了魂泉的意思,言简意赅道:“死灵雪原相见。”
她们会共赴死灵雪原,结成暂时的同盟对抗灰墓君王,至于谁能得到原点最后的遗物,听天由命。
将要离开时。
皇帝冷不丁抬手。
那柄破碎的银月之华向着人间坠去。
那是……大灵乾树的方向?
不!是殊媱!
魂泉顷刻反应了过来,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对殊媱痛下杀手,但无论如何,当着她的面杀死她的妹妹,这种行为无异于最赤裸裸的寻衅。
魂泉收拢双翼,下坠如箭,用缚之灵根将这银月锁住,随后直接以利爪将其撕碎。
她的反应已是及时,可任由一道内蕴毁灭之息的威光成了坠落地面的漏网之鱼,只听轰的一声,废墟中尘埃汹涌。
“你到底想做什么?”魂泉瞳孔微凝,寒声质问。
“你也没有妹妹了。”皇帝说。
魂泉感到错愕,她的确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竟真被皇帝记挂在了心里……不过,这似乎也并不奇怪,毕竟,主导着她身躯的情绪是嫉妒。
可令魂泉与皇帝都感到吃惊的是,殊媱竟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魂泉向下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皇帝的一击因为她的阻挡发生了偏移,恰好打在了某个藏在地下的巨大暗室里,整个圣树院都毁灭殆尽,唯独它保存了下来。这个暗室极为特殊,因为那是保存‘死灵黑暗’的暗室。
圣树院为了炼制死灵之质,在死灵雪原的封印之外提取出的死灵黑暗封存在了圣树院的密室里,为了防止死灵黑暗泄露,圣树院将挖掘出的龙骨冶炼为砖,制造了这间暗室。
皇帝的一击之下,暗室终于寸寸碎裂。
宛若实质的黑暗从裂隙中喷薄出来。
死灵黑暗在夜色中显得‘耀眼’,哪怕远在寒云之上,魂泉依旧能感受到其中深藏的绝望、怨怒与憎恨,更别提身处其中的殊媱了。
殊媱虽躲过了皇帝的一击,却还是难逃一死。
魂泉与这个妹妹并无感情,她对于殊媱只是长辈对晚辈的些许欣赏,但这一幕发生之后,她依旧出离地愤怒。
“看来你是半点没有共赴雪原的打算了啊。”魂泉战意复起。
“我本就是孤家寡人。”皇帝说。
魂泉皱紧眉头。
她一时也分不清,这个半疯的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垂目人间,片刻后轻声叹息,说:
“她来了。”
……
死灵黑暗将殊媱吞没,殊媱听见了最嘈杂的声音,那是无数厉鬼贴着她的耳垂磨牙,要将她拖入永恒的渊牢。
这一刻,原本心如死灰的殊媱突然燃起了生的意志,活下去,她想要活下去,大灵乾树虽已毁灭,但一个人存活并不需要太奢侈的理由,她可以为了自己活下去!
可她根本无法从这样的黑暗中摆脱。
小姐……
殊媱想起了什么,她抬起手腕,抓住血誓的位置,大声呼唤:“小姐——”
黑暗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