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飘着雪,李真人的双鬓像是被雪染白的,令这位老人看着尤为和蔼。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未来可以有无限种可能,但当下只有一个。李真人与林守溪各自幻想了一个未来,人的思维迥然不同,未来自也相差甚大。
李真人是云空山的掌教真人,数百年前,他参悟了未来法,他想象了一个身处未来的完美的自己,并让这份未来不断地降临到自己身上,为了能让未来顺利降临,他排除一切干扰,闭关数百年,只修清静。
这数百年里,他就像是一个静置的容器,安宁地等待天上滴落的露水。
林守溪的未来则继承了苍白的想象,他是荒谬尽头的九明圣王,是未来太阳神。
他与李真人是大道之敌。
早在地宫中时,林守溪就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并未想到,他会这么早见到李真人。
“云空山盛典……百年名师大选……”
白祝的话语在耳畔回响,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似乎也早有预兆。
雪原上。
林守溪与李真人相对而立。
白祝在袖中暗掐剑诀,准备帮助师父,慕师靖也随时准备呼唤圣壤殿的活龙前来助阵。
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李真人却是和善地笑了笑:“小友误会了,今日李某来神守山,是来参加一位故友的葬礼。”
“葬礼?”
“嗯。”
李真人看向了白衣缟素的楚妙。
“夫君年轻时,的确得过李真人指点,两人结伴游山玩水半月,还称是忘年之交。”楚妙稍一回忆,倒是真的想起了这段往事。
李真人轻轻点头。
他像是一座冰封的白色湖泊,幽静中透着悲伤,没有半点杀气,仿佛他来到这里,真的只是来祭奠故人的。
“既然如此,真人请便。”
林守溪也没有贸然出手。
接下来的路上,同行者多了一个李真人。
李真人是世人刻板印象中最标准的活神仙,他仙风道骨,心境淡泊,对世俗之物无所欲求,每日按时晨起,焚香坐忘,之后过午不食,只餐风饮霞。路上,他会帮助贫苦之人,也会给重病垂危者救治,有不平事时,他会拔剑相助,有人不睦时,他会劝架调停。
慕师靖以极苛刻的眼光审视这位云空山的掌教,却也挑不出什么可以兴师问罪的地方,白祝倒是对李真人意见很大……
“他竟然说白祝没有资格评选百年名师,太过分了!”白祝忿忿不平。
慕师靖一边安慰白祝,一边觉得李真人很中肯。
绝大部分时候,李真人都和林守溪待在一起,与其说是敌人,他们更像是一见如故的道友。
两人白天饮茶谈论道术,晚上则在月下交流未来法的心得,彼此启发,纠正修行中的谬误。
抵达楚国的前夜。
林守溪找到了当初与楚映婵夜月相会的小亭子,这座亭子被百年风霜摧残,不知修缮过多少次,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但前尘往事依旧盘桓在这里,风雪吹卷时,林守溪总会想起楚映婵的温柔仙影。
“这便是怀雪亭么,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华灯初上,有游客来此。
“你知道个什么?这可是楚仙子亲自主持修缮的亭子,意义非凡,这百年里,无数文人墨客在这里留下了名篇,亭因诗而闻名,诗因亭而增色,此亭之妙,非言语所能诉说。”
“楚仙子为何对这亭子情有独钟?”
“仙子独钟之物,也许并非亭子……”
游客们来来往往,说着有关这座亭子的趣谈,真真假假无人分辨,也不必分辨。
风雪吹入亭中。
林守溪在亭中坐着,一直坐到了半夜。
回去时,李真人还在月下打坐。
“真人怎么还未歇息?”林守溪问。
“有些事想和小友聊一聊。”李真人说。
“嗯,我也有些事想和真人聊一聊。”林守溪说。
夜色中,两人一同笑了笑。
无论这两日,他们聊得多好,相处得多融洽,终究是大道之敌,当馨宁的面纱撕去,图穷匕见的时刻也就来了。
两人相对而坐。
“小友请讲。”李真人说。
“我很好奇,真人想象中未来的自己,到底有强?”林守溪问。
李真人闻言,情不自禁地仰起头,他像是看到了最为美妙的事物,苍老的瞳孔中流光溢彩。
李真人想找一个词来形容未来法中的自己,却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他比皇帝,比三大邪神更强吗,他降临之后,所有的苍生都能得到拯救吗?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真人久思成痴的幻梦呢?”林守溪继续问。
“嗯,他是真正的圣灵,是不可解释的生命,可惜,人与人之间有知见障,我无法让你也看到祂。”
李真人遗憾之余,又露出了回味无穷的笑容:“但是,没关系,只要祂能降临,我就能向众生证明,哪怕是渺小的人类,也能通过时间的桥梁,抵达无限圆满的彼岸,那一天,将是神山真正的启蒙。”
说完,李真人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与他的未来法相比,他的身体更像是破破烂烂的竹篮子。
“是么。”
林守溪听着李真人满怀期待的描述,并不相信。
“我知道,小友的未来也很强,甚至可能更在我之上,但……”
李真人叹了口气,说:“太阳只有远离我们的时候才是太阳,它一旦接近,只会带来灾难。不知道小友有没有用过云空山的万里目镜,通过那个镜子,我们可以看到那几颗接近太阳的星星,它们远看时很美,可是一旦凑近,你就会发现,那是人间炼狱,肉眼根本无法看到存活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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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所言极是,但你也说过,人与人之间有知见障,我无法提前向你证明九明圣王的力量,但我相信,它会带来拯救,而非灾难。”林守溪说。
“看来,我们谁也无法说服谁。”李真人说。
“这不是注定之事么?”林守溪问。
“是。”
李真人悠然长叹,说:“既然无法说服对方,那就以生死来论吧。”
林守溪知道,他们之间迟早会有一战,但他没有想到,这一战会来的这么快。
“如果我活着,以白祝的水准,是拿不到百年名师的头衔的,正好,就由你这个当师父的,来为她扫清障碍吧。”李真人微微一笑。
真人抬起了自己的手腕。
他与林守溪之间,虚线纵横交错,赫然呈现出一面棋盘。
两人开始在棋盘中落子。
如果此时有旁观者,那他一定会觉得这两个人是臭棋篓子,是泼皮无赖。
因为,他们不是在下棋,他们的棋没有任何规矩,也不是你一手我一手,他们拿起棋子就往棋盘上拍,没有任何思考,快的匪夷所思。
“我这里先摆出了一个北斗七星,我先将棋子提走了。”李真人乐呵呵地笑道。
“嗯。”
林守溪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说:“我这也有七子,这七子相连乃七星宝剑,可以将你的大龙斩了。”
说罢,林守溪直接一把抓走了一大片李真人的棋。
“嘶——”李真人皱起眉头,片刻后大笑道:“妙哉妙哉,真是妙手啊……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且看我这一手。”
李真人没有落子,而是以指为笔,笔走龙蛇。
七星宝剑旁散落的九枚棋子上,赫然出现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文字,这是道家真言,六甲秘祝,真言一经显现,林守溪斩龙的七星宝剑飞快土崩瓦解。
但林守溪一点不慌张。
他在角落的某枚棋子上刻了个‘将’字。
“我的将早已出逃,你虽损了七星宝剑,可于大局无补。”林守溪平静地说。
“你这将已经露面,迟早会被围杀,小友,你还是太急了啊。”李真人说。
林守溪一拂袖。
这枚棋子上的‘将’字又消失不见。
“这是……”李真人皱眉。
“他解甲归田了。”林守溪煞有介事道。
李真人拍手称赞。
幸亏没有人围观他们的棋,否则一定会感慨疯子下棋快乐无边。
这场棋一直下到了夜半三更。
最终,李真人看着空空荡荡的棋篓,说:“还是不如年轻人思维敏捷啊……愿打服输,是老朽败了。”
“承让。”
林守溪也拱了拱手,他脸色苍白,显然也已精疲力竭。
李真人在认输之后,他的棋子与身体一同崩解,先消失的是手,接着,他的脚和身体也开始消失,最后,他头颅一斜,在空中化为灰烬。
李真人的道袍无力地飘坠在地。
林守溪看着李真人空空如也的道袍,觉得很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