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晨色,朦胧得特别早。天色朦胧之前,兴庆宫,十六王宅,百孙院,倾巢而出。王府内,嗜血的刀锋挥过侍女的玉脖,腥浓的鲜血重重地溅向一扇羊木臈缬屏风,卷角羊头上的枝叶立刻添了血红,像是刀锋划破了天际的残阳大片地落了下来。屏风的背后,少年被塞藏在案榻下,目光眼睁睁地染成血红色。
握血刀的贼人暴戾恣睢,硕大的肚子仿佛生吞了两个人头进去。杀掉最后一个侍女后,站在他面前的,只剩一位风韵犹存的妇人。
妇人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平静。
贼人目光如血,暴戾道:“李隆基杀了我儿庆宗,我要十倍屠他子孙!”
“你来晚了,十六王宅,百孙院,都空了。”妇人唇上翻过讥笑,直言抨击,“圣人弃了长安又如何,李唐总有东山再起之日!伪燕无法立足!”
睿智沉着的语言,仿佛与战乱隔了一个世界。
“你不逃?竟留在这里等死?”
她得意地笑起来:“我若逃了,那么谁误导你拖绊在此,好令我儿,我丈夫离得更顺利些。”
“我让天下人看,唐室俘虏是如何成为大燕国的功勋!”
一句残暴的话滚过大地,伸来四只铁链般的手臂,毫无人性地将妇人越拖越远。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真的相信王府空了。
帐幄的暗角榻下,黢黢鼓出少年愤怒的铜铃眼,想要扑出去救娘亲时却被大象力气的小宦官善喜死死拦抱在怀里,像是幼袋鼠困在了孕育袋中无法跳脱出来。
嘴巴也被善喜的手掌堵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由着眼泪从他的手指间汹涌淌过。
善喜的额头布满细汗,低沉地劝:“贼人的目标是郡王您啊,莫要辜负沈夫人掩护您的心!奴婢就是死也要护送您出去。”
少年悲愤地咬住善喜的虎口,泪与血腥溢入齿间,仿佛混合成迷药昏厥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已安然躺在皇室逃难的队伍。
当年李适的阿翁是东宫太子,逃难途中百姓泣言劝阻皇帝留下收复长安,太子携上大儿广平便与皇帝分道扬镳北上灵武集兵。当年李适只能千求万求曾祖父,求派军去救娘亲,可遇上马嵬坡兵变,曾祖父连最宠的贵妃杨氏都舍弃了,又怎会顾及一个无关痛痒的妇人。
战火狼烟,人命如草芥的日子里,项上人头就跟熟透的红果实一样危垂欲坠,随时砸下来,滚出的红血涔入黑暗的大地。
少年无时不刻在心惊胆战,什么事情也不想做,就只想把娘亲找回来,她的臂膀是世界上最舒适的摇篮。
这一程跋山涉水,世间万物在疾驰的速度里缩小得如蚂蚁般微末,模糊的光影大片大片地往后退。
殊不知周围越细微,危险越明目张胆。
“郡王,小心!”
红绡最先警觉,大叫后从马背上一跃护住少年,好几只箭羽瞬时飞过他们的头顶,两个人还没看清局势就翻下马背滚滚相拥扑向河中,顺着急湍一时消失不见。
杀手不过就四人,后背的囊中之箭一支支迅速地减少,箭镞如雨地冲向河流,两匹骏马早被射成了箭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