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眉目睿智,洞察秋毫,解语道:“世间诸事,重逢未必是福。长恨何时了,相见争如不见。”
忆往昔,她目睹太极宫前跪宫人,血泪相和流,当时作为看客,商音也是这样想的,相见争如不见。如今,自己早已不是看客,见过太子如履薄冰行于东宫,夜夜孤身寂寥,怎忍心不替他实现所愿。
“敝寺出外,百里之内有一处春晖堂,施主可否有心前往?”主持邀请得些许突然。
商音欣然向往,一路随行。今儿这场雨走得快,纵使山路崎岖泥泞,偶一阵晚风吹过,惹得金色的松针漱漱落地,为他们的前行之路铺就了层柔韧的松毯。
曲径通幽,山泉清冽。商音暗叹风景极妙,再抬头时,一处红砖绿瓦在飞鸟林间忽明忽灭,徒行几步,簇簇萱花绕砌开,这其中,便是“春晖堂”了。推门而入,虽然清净僻静,却无一处徒增灰尘,想来并非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商音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堂外供奉的几尊雕塑,并非常见的圣贤一类,一尊尊皆是孝子贤孙尽孝的闻名一幕。到了堂内,壁上皆挂孝子图,《芦衣顺母》的闵子、《鹿乳奉亲》郯子、《卖身葬父》董永、《行佣供母》江革,列女传中的《戏彩娱亲》……古往今来,负有孝名者皆在其中。
“原来,‘春晖堂’便取自‘寸草春晖’了。”商音恍然大悟,对于主持的用意却不知一二。
主持面上没有表情,言语间的反驳之意漫不经心:“寸草虽有心,何能报春晖?”
“可即便是滴水之情,日积月累也可堪为涌泉。寸草之心若年年有,如何报不了春晖?”
仿佛是一场没来由的对弈,谁都不太将此争辩放在心上。双方觉得没意思,主持的目光投向画布,话题悄然转移,叹道:“古今往来多少愚孝,所谓你想给的孝,并不是父母想要的。”
愚孝?商音凝聚目光,从《郭巨埋儿》《哭竹生笋》略过,认同道:“认为孩子可再生母亲不可再生,儿子为了养活老母亲竟将亲子活埋,有悖人伦;在不合时节的日子为了母亲吃上所喜欢的笋,只会徒劳地哭泣,却哭出一地的笋,实在荒谬!”
许是商音话中的“活埋”在佛家耳中过于敏感忌讳,主持闭目,双手合十。她安静望去,对“愚孝”一词,若有所思。
愚孝?何为愚孝?商音囔囔自语:“……打从一开始,他一心想给的名分地位,并不是他母亲想要的。所以,这一切都是错的?……”
“善哉,善哉!”主持慈眉善目,“若欲无境,当忘其心,俗事自有红尘扰,岂要强求有佛人。”
禅语入耳的那一刻,商音醍醐灌顶。沈妃受辱于敌军名节难保,李适一心寻母回宫,其中唯一可观之处,只是成全了自己孝子的名誉,对于沈妃,前朝千夫所指,又是谁能阻止的呢!想到另外一事,商音忽然毛骨悚然,当日皇上下令杖毙冒充沈妃之人,倘若换成真的沈妃,只怕皇上也装聋作哑,弃母保子。
而这些,沈氏自己又何尝不知,为了儿子的东宫之途,也为了自己清心寡欲,她竟然是最清醒理智的人!
主持辞别前,问意道:“施主想见的故人就在春晖堂外,可否一叙?”
“相见争如不见,叙了徒增烦恼。”商音心中再有执念,也都在这个春晖堂放下了,寸草终是报不了春晖,“请施主转告故人,我与她守护的是同一个人,我心定如君心。”
走出春晖堂,商音如释重负。不远处的霞光中飞雁抖擞,扑翅而起当空翱翔,在柔和夕阳下划出一道自在逍遥的弧线。她笑想,也许,其中就有瑞真师太喂食过的吧,说不定也有自己喂食过的,说不定长得最肥的那一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