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官开门见山,坐下来就开始给李明溪施针,众人看得应接不暇,老医官看着年纪大,手却很稳,一双手飞速将那一根根细长的银针扎在李明溪的穴位上,过了不多时,李明溪的脸上就开始出现痛苦的表情,聂卿敛住呼吸,手心都开始冒汗。
李明溪还陷在自己那淤泥般的幻境里,他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现在所处都是虚妄,他已经跟那个叫楚以武的白面点心一起回了佛母城,他还给荣申那个畜生下跪了,他还有很多谋划没有去做,他不能生病,必须得尽快醒过来。
可是他半身都陷了进去,脱不出来了,修罗道上鲜血淋漓,登天路边却见山花烂漫,眼前幻景变化莫测,他一开始还能分清,可是后来他举目望四方,看见的却是佛母城里熟悉厚重的砖瓦城墙,风营的演武台边,小六他们还在争吵着今天要什么兵器用的比较趁手。
小六还是跟往日一样,刚看见他来了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不再跟林二他们争,连忙拿起来自己的弓箭,走到他身边,讨好地说道自己现在能拉得动三钧的弓了。
他脸上还是那副冰冷的表情,心里却是很高兴的,觉得这小子越来越有出息了。
小六是他第一次出风营的任务的时候捡回来的孩子,大冬天天寒地冻的,西境更是冷,有人在戈壁的白杨枯树上挂了一枚襁褓,那襁褓并不厚实,单薄的两层棉布,上面绣着弥苯教佛众普度地狱饿鬼道的画面。
李明溪看见第一眼就知道,这是哪家狠心的爹娘将自己的孩子用作了献佛的祭品。
那孩子命不该绝,这样冷的天,挂上去吹不过半个时辰就得冻死,他却好运地遇上了出任务的风营众人,李明溪不信那套说辞,他把这孩子捡回来的初心,不是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觉得救下他能给弥苯教添堵,但具体能添什么堵他也想不出来。
军营中人哪里懂得养孩子,李明溪刚把小六捡回来自己就后悔了,又不敢上报,只能拜托着一起回来的人东瞒两个西瞒一双的,但这小屁孩丝毫没有大难不死要感谢他这个恩人的意思,饿了哭,拉了哭,没事做也哭,吵得一整个大通铺的兄弟们都睡不着,连着几天,聂河看他们跟他汇报工作的时候眼下都有青黑色,一问才知道有这事。
他们就决定把孩子送到中城去,让城中生育的妇人们帮忙照看。
但是没想到那孩子在冻得夺人性命的漫天风雪中记住了李明溪身上铁器冰冷的味道,在中城待了两天,什么都不喝,没办法又给送了回来,风营的一帮大老爷们就开始了每天给孩子换尿布,喂羊奶的日子,刚开始的那段日子手忙脚乱的,后面渐渐习惯了,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晚上睡觉前都得摸摸小六的小光头。
小六一天天长大,并肩同行的兄弟一个个减少,等到小六第一次颤巍巍拉开弓箭,满脸汗水却眼神坚定地跟他说,自己以后也要跟他一样做风营的将士的时候,风营里只有几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人了。
李明溪带着奇玛从楼兰逃出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仇恨和憎恶,后来遇见了聂大帅,进了风营,他心里那个窟窿才一点点地被补好,再后来奇玛死了,他的心又空了一块,直到把小六捡回来,看着这个只会哭的小屁孩一点点长大,他觉得自己那颗心终于落到了归处。
他没有父亲兄长的概念,更不知道什么叫亲情,他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是和小六一样的,作为僧奴,作为经历佛寺的修行和磨炼之后再献佛的祭品。
小六不负众望,成了风营里最厉害的弓箭手,百步穿杨,看着他这个样子,李明溪心里很满意,面上却不显,他轻轻地弹了小六一个脑瓜崩,冷声道:“嘚瑟什么,好好练,等你什么时候能拉开一石的弓了再来跟我吹嘘。”
那张一石的弓他早就委托城里的能工巧匠去做了,只等着送人。
李明溪还想再说些什么,面前小六那张稚气的脸却开始扭曲模糊起来,周遭的演武台也开始变化,他大惊,想要上前拉住小六的手,耳边却传来炸响:“李明溪,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李明溪,你快醒醒!”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李明溪艰难地想要睁开双眼,但眼皮上却好像挂了千斤的秤砣,他怎么都睁不开,头顶传来针刺的疼痛,那些声音更清晰了,如磅礴的波涛一般一把全灌进他脑袋里,不仅有楚以武女人似的细嗓子,还有大飞浑厚焦急的声音。
还有风营里的其他弟兄。
“李老大,你快醒醒啊!兄弟们都在等着你呢。”
“李老大,你别睡了,再烧就要烧成个傻子了!”
见床上那人满面挣扎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聂卿拽了拽老医官的袖子,同时深呼吸一口气,厉声骂道:“李明溪!你还想逃避责任到什么时候,你不醒,小六林二他们的仇,指望谁亲手去报?!”
旁边人以为这是指倒篮沟的那些楼兰人,但他们二人知道,这血仇到底还指向了谁。
“这心魔有什么?能比你现在的处境更痛苦,你都能一刀剌了那个老秃驴!”聂卿看着老医官将最长的那一根针稳稳扎下去,气沉丹田重喝一声,声音如钟鼎轰鸣,“李明溪,你快给我醒醒!”
幻境里小六的脸又清晰起来,他对着李明溪挥了挥手,炫耀似的扬了扬手里那把精致的长弓,皮猴似的嘿笑两声,“哥,这弓我已经拿到啦哈哈哈。”
他转过身,背对着李明溪,快步朝远方那些模糊的背影跑去。
一口凉气顺着鼻子涌进肺腑,李明溪猝然睁眼,老医官如释重负,脸上露出笑来,他对着身后的风营将士吩咐道:“给他熬碗粥,能醒过来就是好事,看今晚如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