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卿好像愣住了,脚边的灌木丛里簌簌响动,从里面奔出来一只灰不溜秋的雉鸡,秦舫提剑想抓,却被聂卿一把拉住了手腕,她轻轻拨开繁茂的灌木,里面陈着一只枯枝搭成的鸡窝,鸡窝里几个小巧的淡青色雉鸡蛋依偎在一起,聂卿把灌木合上,拉着秦舫往里面走。
“那是什么时候不怨恨的呢?”聂卿歪头看着秦舫,她脑子里想起来之前秦舫跟她说起冬日穰州乡下喝萝卜汤的模样,他是真挚的,以前是怨恨的,但是从哪个节点开始,他是真心担起了太子舫的名声。
秦舫再次一震,他眼神中闪烁着晶亮亮的鳞波,半晌半垂着头噗嗤笑出了声,他长叹一口气,说道:“吃观音土的时候不怨恨的。”
“你大概也猜到了吧,”秦舫提起被聂卿扔在地上的兔子,先迈步继续往林子里走,“望京城的东宫里有我的分身,无论何时,明德殿里储君总是会恭敬站在殿阶下听着朝臣议事的。”
聂卿走在他身后,看着他宽广的背影,秦舫的声音里好像掺着淡淡的苦味,但是细听又听不出来有什么浮波,“父皇说他一辈子都被困在了望京城里,他注定成为不了一个好皇帝,但他希望我可以成为。因此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没有歇息过一天,江太傅讲课很是古板,我听不了多久就会打瞌睡,有一次父皇过来看见了,我以后就再也没有坐着听太傅讲课。”
“和头领手掌六十万禁军,很得父皇宠信,但他无妻无子,孑然一身,谁的面子也不用给,他从来没有因为我是太子而下手轻点,射箭骑马,我不知道摔倒过多少次,他没扶过我一次,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我曾经很后悔被父皇抱出来,但是我发现我压根不记得我的生母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我在不记事的时候就被立为了太子,十二岁父皇就给我取字,取字为‘空涯’,”秦舫自嘲地笑了一声,“是不是很像个和尚的名字?我十二岁就完成了别人二十岁要做的事情,那天之后父皇带我去看了影阁,我以为这是他创立的,但是影阁的第一任阁主,就是我自己,我熟悉了两年影阁,十六岁的时候,我出宫了。”
秦舫说到这突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一时都止不住,他扼止住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竭力把三重天带给他的恐惧压进了积满灰尘的犄角旮沓,聂卿担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秦舫直起身扳,继续说道:“父皇力排众议,我第一次听见有言官骂他昏聩,但我还是带着一群侍臣出宫了,提白他们跟着我,我们当时到了大旱的苗州,虽然有朝廷赈济,还是有人想从中盘剥,我微服躲在难民中间,看见他们挖土而食。”
“那土真的很苦,”秦舫扭头看着聂卿,面色却一如众人眼前的太子舫,温润如玉,气质无双,“但是百姓们都大口大口嚼碎了往肚子里咽,那小孩子的肚子都鼓得像塞进去一个大西瓜,我跟大臣们也吃了,才有了后来苗州的一日红流,抢占民田贪污粮食的豪绅都被砍了头。”
聂卿点点头,“一日红流”是太子舫在民间声望崛起的第一战,他改变路线出其不意地先一步到了苗州,抓住了那些还没来得及把账本藏好的豪绅地主,“法不责众”没生效,没人敢当着亲眼目睹苗州惨象的言官面前求情。
聂卿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似乎是听过就听过了,秦舫面上掠过些许惊愕,脚步停下了,聂卿走到他身边,端正脸色认真说道:“殿下,无论你是周方还是秦舫,你最后都会变成太子舫,哪怕你跟圣人一样,被困在望京城,困在东宫和明德殿里,你都会是万人景仰百姓爱戴的太子舫。”
聂卿的目光如此纯粹,没有任何的顾虑和怀疑,她笑了笑,“太子殿下,如果我是你,被一年年这么逼过来,我可能早就疯了,但你没有,你是如何对待江太傅如何对待和不佳的,举朝皆知,殿下,你是重情重义之人,周方是你的外表,也是你的内里,我愿意永远忠诚,辅佐你。”
秦舫觉得自己心里那个不知道对谁的芥蒂,似乎在慢慢融化。
他一直觉得周方和太子舫是他的两面,但聂卿说,周方和太子舫是一个人。
这片地方的山鸡野兔似乎都被温泉潭水里飘出来的硫磺熏晕了脑子,有的都分不清敌友慌不择路地往二人的武器上撞,没到一会儿两人就提了满手的猎物回来,快到营地时,秦舫叫住聂卿,提议道:“鲤奴,我一直这么叫你的小字,你可会觉得冒犯?”
聂卿翻了个白眼,对着秦舫哼唧一声,“殿下要真觉得唐突,那怎么还叫啊,我不介意殿下这么叫我,你与圣人皇后娘娘,都可以这么叫我。倒是殿下,我总不能一直叫你殿下或者周兄弟吧,你——”
“叫我二郎。”秦舫打断她的话,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道,“叫我二郎就好。”
聂卿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但她没往深处想,点点头答应道:“二郎。”
秦舫应了一声,两人走回了营地,提白按白想起来帮忙,被大飞一声吆喝制止了:“大家都先吃饱了再睡啊,我们楚头和周郎君抓了好多猎物回来,大家一起动手,洗剥干净咯!”
温泉潭边突然变得拥挤和喧闹起来了,众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营地里多生起了几个火堆,沈逢川捡了便宜,那只鸡已经烤好了,他抱着鸡腿大快朵颐起来,大飞在旁边看着流口水,馋道:“沈大帅你可是真会吃啊,这鸡这么大,我看不如……”
“想都别想,”沈逢川转过身子,他咽下嘴里那口鸡肉,略带鄙夷地看了大飞一眼,冷哼一声,“你一个年轻大小伙子,跟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抢食吃,不知道什么叫尊老吗?”
“哎哟,”大飞夸张地叫起来,“大帅你怎么能叫自己老头子呢,谁家老头子能使得动六十六斤的关王刀啊,能劈死那么多北蛮人啊,您这身材,任谁看都看不出年过半百。”
营地里顿时响起一阵哈哈大笑,众人都放松下来,互相笑骂着抽科打诨,秦舫跟聂卿对视一眼,也坐下来烤起了手中的野物。
翌日队伍休整完毕,众人顺着来时的路原路返回,跟大部队会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