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行道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长着无数绒毛的毛毛虫在树干上缓慢爬动,一不小心掉到地上,顿时引出树下行人的一阵尖叫。
从外面看,韩家是无比安静的,曾经从青竹村带出来的两只老母鸡,大黄和二黄,早在去年的冬天就已经双双驾鹤西去,因为养的时间太长,有了感情,这一家人也没把它们吃了,就埋在院子的花丛下面,给那些五彩缤纷的花朵增加养分。
鸡不养了,原本放置鸡窝的地方,如今是一棵从别处移栽过来的海棠树,别人都不会侍弄这些花花草草,就算会,也没有这个闲心,只有韩生义,他记得住每一种植物的生长习性,而且愿意耐心的照顾它们。
海棠的花期在春季,如今花期过了,繁星般密密麻麻的花朵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绿油油的叶子挂在树梢上,海棠虽然不开放,但它旁边的夹竹桃、凤尾兰、还有院子角落水缸里的碗莲,都在争奇斗艳着,尤其是小小的碗莲,花瓣像是凭空独立出来的,随风一颤一颤,让人们看了不禁替它担忧,生怕它会被微风吹下来。
刚回来的时候,韩家的院子光秃秃一片,看不出来这里还有人住过的痕迹,如今不过短短的两三年,这院子就成了一个小花园,这全都是韩生义的功劳。
楚酒酒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落在院中品种繁多的花朵上。
最近这段时间,她没说出口过,但其实她总在心里抱怨,觉得韩生义离大家越来越远,觉得他有些无情,觉得他不懂得孰轻孰重。可此时看着这一院芬芳,楚酒酒才突然发现,韩生义是个很有生活情调的人,他跟大家一样,都在用心的过好自己的日子。
……
桌子上摆了一盆凉水,楚酒酒随意的坐在椅子上,目光总是看着窗外,楼下的动静已经消失很久了,又过了一会儿,房门才被外面的人打开。
韩生义走进来,看见坐在他书桌前的楚酒酒,他愣了一下。
看着窗外的楚酒酒,也把脑袋转了过来,两人对视,谁都没先说话。
……
房门关上了,韩奶奶不知道在楼下做些什么,想来,她也需要时间静一静。楚酒酒把早就浸湿的毛巾拧干,然后贴在韩生义微微肿起的那一面脸上。
微凉的毛巾和热辣的脸颊相贴,韩生义的第一反应感觉是不太舒服,稍微皱了皱眉,然后凉意才压过疼痛感,紧接着,他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楚酒酒按着他的脸,她说道:“这是从卫生间水龙头里接出来的水,还挺凉的,好像用鸡蛋效果更好,不过,我不敢去厨房,我怕被韩奶奶发现。”
韩生义坐在床边,楚酒酒则跪在床上,现在的楚酒酒比韩生义高,她偏过视线,就能看见韩生义半藏起来、轻轻勾了一下的唇角。
“偷听都敢,偷个鸡蛋你倒是怕了。”
楚酒酒:“那不一样,偷听不会被发现,偷鸡蛋是有可能被当场抓住的。”
说完这话,她和韩生义同时笑了一下,这话听着挺轻松,确实值得笑一笑,只是他们笑的太短暂,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勉强。
韩生义抬起头,楚酒酒的手还按着毛巾,如果没有毛巾,这个动作会非常暧昧,可有了毛巾,暧昧的感觉便荡然无存,只剩下毛巾带来的沁凉。
韩生义仰视,楚酒酒俯视,两人掉了个个,韩生义的目光在楚酒酒脸上描摹,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楚酒酒一开始还觉得没什么,后来就变得不自在了,“你看什么呢?”
韩生义没有瞒着她:“看你哭没哭。”
楚酒酒:“……”
她神情变了变,原本跪直的身子,她坐下去,身形变得轻松了一点,语气也是如此,“你小瞧我了,我都多大了啊,怎么可能还跟以前一样哭鼻子,那是小孩才干的事,我是大人了。”
解释太多,反而会露出漏洞,韩生义对她的说法不置可否,他挪过视线,看向楚酒酒的袖子。
她今天穿的是天蓝色连衣裙,这裙子哪哪都好,就一点不好,只要湿一点点,就特别明显。
裙子是七分袖,袖口上只有一小片水渍,这水渍太小,又不够小,楚酒酒就是想赖在打水蹭湿上面,都赖不了。
跟着韩生义的视线一起看过去,楚酒酒的脸色顿时变得僵硬,僵了两秒,眼看着韩生义要张口,楚酒酒先恼羞成怒的先发制人,“看什么看,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撒谎了?”
韩生义:“没有。”
楚酒酒:“我不信。”
韩生义有些无奈,“我不介意你对我说谎,反正你每次说谎,我都能看出来。”
楚酒酒:“……”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想起之前的事,韩生义浅笑道:“那是因为你病了还想瞒着我,这是大事,不能容忍。但平时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我真的不在意。”
这话有些不讲道理,谁知道什么事是大事,又有什么事是小事,衡量这些的全都是韩生义的口头之语,这是他一人的一言堂,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楚酒酒听出来了,要是按往常,她早就闹了,可是今天,她竟然安安静静的,有几分默认的意思在里面。
毛巾变热了,楚酒酒就把手拿了下来,舒服的感觉被撤走,韩生义不禁追着她的手看了一眼,楚酒酒没看他,只把一旁的水盆拿过来,在里面继续投洗。
一边洗毛巾,她一边说:“也对,小事无关痛痒,不伤大雅,真正让人心里有疙瘩的,都是大事。”
毛巾在水盆里不停的浸泡又被拿起,带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一般重复个三四遍就够了,但楚酒酒重复了七八遍都不止,这些声响,就像是她心里乱糟糟的思绪,她要先理清了,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话。
韩生义就这么看着她,等着她。
啪的一声,毛巾被楚酒酒扔会到盆里,溅出一片水花来。
像是胳膊没什么力气了,楚酒酒不再动作,她抬起头,跟对面的青年对视。
“韩生义。”
韩生义眸光动了动,这是楚酒酒第一次叫他全名。
楚酒酒抿着嘴,又放开,放开以后,她又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跟刚才弄毛巾一样,一看就是特别纠结的模样,可她本来就不是一个特别纠结的人,哪怕觉得无法决定,她也仅仅只是纠结几秒钟的时间,然后,就遵循本心,选择了自己最想选的那个决定。
此刻,她还是决定说出来。
“我……”
“我知道这是你们家的事,是你自己的事,连韩奶奶都没法改变你的想法,我就更不可能了,我也不想改你的想法,我就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是什么。”
自从韩生义走进这个屋子,楚酒酒就一直表现的非常平静,但是,那平静是装出来的,她的表情是海平面,可她的心情是暗流涌动的深海,粉饰太平行不通,现在她终于开了个头,随着自己真实想法一起出现的,还有越来越热的眼睛。
她说的很快,完全不经过思考,全都是她最想说的话。
“我难过,我想哭,我不舒服,心里特别特别的难受,可是我也清楚,你比我难受一百倍、一万倍。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没你聪明,你想做的事情,我就是猜一辈子,也猜不出来。我不拦着你,也不给你捣乱,但我就想让你知道,每一次你去见那些人的时候,我都很担心,坐在你家里担心,坐在我家里也担心,一次两次的,我忍忍就算了,可是,我现在有些害怕了,我怕我要这么担心一辈子。”
视线变得模糊,楚酒酒不敢眨眼睛,因为一眨,眼泪就会掉出来,她低着头,语速变得更快。
“为什么你总是要做这么多危险的事情,好不容易,我不用再担心别人会伤害我、伤害楚绍了,这才几年啊,怎么又回到以前了。这种生活让我觉得累,特别累,因为我是个不能一心二用的人,我的注意力就这么多,如果放在你身上,就不能再放到别的东西上面了,可我还想做好多好多事,我想考博士,想帮薇薇和楚绍举行婚礼,我还想写一本属于我自己的书。我想做的事情那么多,可是,如果我总是担惊受怕,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掉在她的大腿上,说这些话的时候,楚酒酒是没有任何想法的,说完了,她才感觉到,自己说的这些话,听起来有些自私,全是站在她的角度,没有一句是替韩生义着想的。
但是,她不后悔,从一开始她就说了,这些都是她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从偷偷的想,变成了说出来而已。
泪珠掉在裙子上,给天蓝的布料染出一朵深色的花,一口气都说完了,眼泪也遮不住了,可是楚酒酒仍旧不抬头,她不敢抬,怕从韩生义的脸上看到什么她不想看的表情。
一想到这个,眼泪掉的就更多了,楚酒酒咬着下唇,不想发出哭泣声,就这么安静的坐着,韩生义望着她,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也是想说话的,就是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尝试了几次,那种失声的状况才终于消失,韩生义抬起自己的手,替楚酒酒抹掉了即将滑落脸颊的眼泪。
他的动作特别轻,像是在对待一个完美又脆弱的水晶娃娃,似乎力度稍微大一点,就会给这个娃娃带来不可修复的损伤,楚酒酒吸吸鼻子,愣愣的抬起头来。
韩生义的眼睛黑白分明,他总是特别冷静,可冷静二字反应在眼睛上,就只剩了一个冷字,今天不同,他的眼底有血丝,还有一层淡粉色的变化,和他对视,楚酒酒突然发现,他似乎也不总是这么淡定的,他也是会有明显的情绪外露的。
他张开口,明明也没怎么说话,声音却变得低哑起来,“再给我一年的时间。”
“只要一年,我就能让他们都下地狱,我也不喜欢危险,可是我要报仇,他们害死了我爸爸,只有让他们都得到报应,我才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