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祖先的时候,为何一定要加一个“陆家”?这样听来,反倒像是外人称呼。
不过也可能是个人说话习惯,且当疑虑吧。
“张公子这琴可是千诚琴真品?”陆衢寒注意到琴头的千诚二字,张忱翊提笔写了一个“赝”字,陆衢寒也不再多问。
“不过张公子的琴是上品,琴弦琴身极佳。”
“过奖。陆公子你的琴有名字吗?”
“缄语。”
“缄语?”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沉默不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张忱翊似懂非懂,准备继续打探。可陆衢寒一直在用心教琴,除了那句陆家祖先听来有点别扭外也再无其他可疑之处。
但张忱翊越来越觉得陆衢寒不对劲,和陆衢寒单独相处时,陆衢寒身边总有淡蓝色的光球。淡蓝表示情绪低落压抑,而陆衢寒身边的光球远远多于常人。再定神去看,只觉得陆衢寒的表情过分沉静。
笑容总有距离感,就像一张人皮面具被人生硬扯出弧度。
……
陆衢寒虽然人有点低气压,琴艺却没的说。秉承做戏做全套的原则,张忱翊真的认认真真在学琴。一天下来他熟悉了曲谱,在陆衢寒面前勤勤恳恳地练。陆衢寒坐了一天也乏了,于是两人便去侧厅吃饭。恰巧这时夏鸢的事情也做完了,子桑越也回来了。
菜早已备好,不多,但样样都很精致,典型的南方风格。桌旁有个架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四人坐在偌大的桌前,却还是寂寂寥寥。张忱翊这才注意到,陆家每间屋子都很大,但,都冷清。
子桑越买了一袋芝麻团子,扔给了张忱翊。张忱翊喜形于色,孩子一样给众人分。他顽劣本性不改,拿了一个还要喂给子桑越。可毕竟是在陆家,子桑越可没像上次那样张嘴吃掉,而是自己规规矩矩拿了一个,默默地吃掉了。陆衢寒看着两人闹,笑上嘴角,眼中歆羡。
“有人陪着真好。”
话一出口,三人同时安静了。树声飒飒,偌大的陆府灯火通明。花海繁茂,看来也热热闹闹。
但事实上只有陆衢寒一人在。
如果一个人的世界里除了琴声在没有其他的声音,是不是很孤独?
张忱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陆衢寒房间里那些洁白的宣纸还有那些字画。
一个人听不到,是怎么做到读书识字的呢?换做是他听不到,恐怕连话都不会说。不知道发音,也不知书中文字为何意。
这么一想,陆衢寒真的吃了不少苦。
张忱翊刚想安慰安慰陆衢寒,陆家大门就被人打开了。一少年走到院子里,一脸疲惫。陆衢寒眼里终于有了些其他的神采,有喜悦,更有深深的无奈。
身侧淡蓝光球纷散。
可明明他见到少年是高兴的,他却有意地去隐藏。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像僵硬地切换,从窃喜,切换成厌恶。
“回来了。”陆衢寒淡淡道。
少年点了点头。他一身木槿黑衣,他手里还拿着剑,手臂上受了伤,简单用布包扎了下。他面无表情,眼睛周围一圈黑,显然是很久没睡。
让张忱翊辨认出他身份的,是他腰间的一支竹笛,漆黑的笛身,两个烫金的字。
桀情。
少年看了一眼张忱翊这些陌生人,却并不问他们的身份。他抓过一张纸,潦草画了画,然后甩给了陆衢寒。
“慕尘明天来?”
“嗯。”
陆衢寒抬头讽刺一笑:“所以你才回来?”
少年也用一个故作嘲讽的笑回击:他就像一个叛逆期的孩子,一定要与陆衢寒对着干,“这也是我家,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还要瑾……”
他写到瑾字时停顿了,想了想,然后划掉了那个瑾字,改成了大哥:“还需要大哥同意?”
陆衢寒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嗯,也是。”
“大哥你招待客人吧,我累了。”
写完,他向张忱翊等人行了礼:“几位,失陪。”
夏鸢注意到少年的伤,出于本能:“用不用我给你包扎一下?”
“多谢姑娘好意,小伤不足挂齿。”
没等夏鸢再说话,少年转身就走了。
夏鸢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少年的脸色很差,受的伤恐怕没有这么外伤那么简单。
“抱歉,舍弟子程常在外城,有段时日没回来了,失礼了。”
“没事。”
几人谁也没再在饭桌上说话。一来是边吃饭边写字很麻烦,二来,若是几人说些无关的话而陆衢寒听不见会很失礼,三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陆衢寒和陆子程分明有什么事在掩饰。陆子程的笔误和故作叛逆,陆衢寒有意隐藏的眼神,几人都看在眼里。两人之间一定有不可言说的事,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人家的家事,无权过问。
一顿饭,就这么结束了。
屋内,陆子程脱下外衣,拿了干净的白巾擦了擦身子。他的腹部有一道狰狞的伤痕,氤出的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染红了黑衣上银线绣着的木槿花。
……
次日清晨,张忱翊和陆衢寒在院中学琴时,一个男人走进了陆家。他身侧佩着一把长刀,刀柄上挂着一块凤凰白玉。他很高,宽大的黑色长衣更显得他伟岸。黑衣上绣着白梅,从胸口一直蔓延到他宽阔的双肩。他眉毛很浓,双眼是浅浅的金色。
他凝视着陆衢寒,眼中满是笑意与宠溺。
“瑾熠。”
虽然陆衢寒听不到,不过陆衢寒知道,他在叫自己。
陆衢寒也笑——与对张忱翊几人那般客气的笑不同,这笑是见到阔别多日思念无比的人时才会有的欢欣的笑。
“慕尘。”
“这位是?”
慕尘依旧没有写字,但陆衢寒就好像能听到他说话一般,向他介绍了张忱翊。两人又说了些话——是真的在对话。张忱翊心中暗叹两人默契至此,以至慕尘不用写,陆衢寒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时,陆子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攥紧了拳头,轻描淡写问了个好,然后自己去了膳房。慕尘也不在意,应该早就习惯了陆子程对他的态度,回了礼继续和陆衢寒说话了。
张忱翊也不好多待,抱着琴回房间了。
他走过院里那条长廊,恰巧碰到了回来的陆子程。陆子程依旧一副“叛逆脸”,就似乎周围的一切都让他看不顺眼。
“二公子。”
“怎么称呼?”
“张忱翊。”
“陆子程,蔽字启瑜。张公子来我陆家有什么事?”
“前来请教大公子琴技以压制同门体内邪气。”
“哦。”
张忱翊不想跟这个少爷脾气陆子程再多说,刚想走,陆子程就把他叫住,然后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觉得大哥和慕尘是什么关系?”
“啊?”张忱翊被问蒙了。
“就朋友关系吧,不过大公子和慕尘的确很有默契,慕尘都不用写,大公子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陆子程嘁了一声,又问,“那你能看出来慕尘心仪我大哥吗?”
张忱翊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陆子程问出口,也觉得这问题不妥,“你就当我信口胡诌,别往心里去。”
“啊,好。”
真是奇怪。张忱翊想。
他回过头看向了石桌,花海簇拥之中,陆衢寒和慕尘交谈甚欢,就似乎慕尘的到来瞬间点燃了陆衢寒冷清的生活。片刻后,陆衢寒抚起琴,慕尘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悠扬的琴声在整个院子里回荡。
陆子程站在一棵木槿树下看着两人,眼里尽是愤恨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