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有点担心的地方,那就是阿奴丽丽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同胞变成了一堆会发光的马赛克——或者她能不能接受一堆会发光的马赛克就是自己的同胞。当然我个人看来这是没什么的,可能是跟希灵使徒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也可能是成天跟影子城那帮千奇百怪的智慧种族打交道,我现在对种族形态的接受能力不是一般的高,基本上能思考的东西我都可以看做是智慧物种:要是没这份接受能力,那你在影子城根本没法混的,这地方连路边遇上一个铁球甚至一滩果冻都有可能比你智力还高……但阿奴丽丽可能不这么想。不管怎么说,这姑娘见识的世面还少,她或许可以接受其他种族长的奇奇怪怪,却不一定习惯自己的老祖宗连头像都换成了炫彩的。
而且我还要担心那些灵体生物回家之后是不是能融入当地生活:可以说,除了灵魂之外,现在他们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全新的物种,不再吃饭,不再喝水,人类大部分受限于肉体的情感他们也不再具备,他们只需要每个月去电离层上吹吹风就能活,而且他们脑子里还全都是至少七百年前的知识——都说三年一代沟,你猜这帮老祖宗跟阿奴丽丽这一代人之间的沟有多深?
这样一群已经脱离了人类形态的祖先,突然回到自己身边,阿奴丽丽和她的同胞们能接受么?这些先祖之灵自己能习惯么?他们还能互相以同胞相认么?高(哔)达里旧人类就因为几条DNA的问题就和新人类打出脑浆子了,现在这帮先祖之灵连细胞核都没了……
有时候,因生命形态和世界观而产生的隔阂,是让人很头疼的。
我们可以设想一个最容易出现的情况:那些复苏的先祖之灵首先就是比普通物种更加强大的,那么他们回到自己的种族之后,将如同神一样具备权威和知识(当然,也有力量),而普通民众或许要无条件信服这些先祖之灵,这样的局面一开始或许没问题,但时间长了……可能会有人开始挑战权威,可能会有人质疑这些先祖之灵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同胞,而成为了新的高高在上的“神明”,甚至先祖之灵自己也可能出问题:他们还能容忍自己慢吞吞并且愚昧落后的同胞,用上百年的耐心来慢慢等这些“原始人”赶上自己么?我们不能轻易菲薄别人,但也不能把所有人都当成圣人,神族和希灵使徒这样的物种并不是随处可见的。这些东西不想则已,一旦开始联想,你就会发现现实中充满了操蛋的地方。
在阿奴丽丽和她的老祖宗们交流的时候,我跟盖亚百无聊赖地在外面等着。盖亚正抱着一个圆滚滚的自律机械面带微笑地发呆,在她身边还聚拢了一大群至少有几十个自律机械,这让盖亚就好像领了一群宠物狗一样,估计平常她一个人的时候基本上都是这状态,而我则在脑海里胡思乱想上述不怎么着调的东西。过了一会,当盖亚已经开始给自律机械起名字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把自己这乱七八糟的想法跟盖亚一股脑倒出来。
幽蓝色的虚影女性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自律机械那圆滚滚的身体,稍微思索之后,她轻笑着:“陛下,您觉得和我在一起会很奇怪么?您觉得和我交流的时候会有那种非我族类的隔阂感,或者言语上无法理解的距离感么?”
“这当然没有,”我看盖亚玩的似乎挺高兴,于是也好奇地弯腰抱起了一个圆球一样的小机器人,后者发出一连串叽里咕噜的声音:这有什么好玩的?“不过这情况不一样啊。我跟你很熟了,而且我个人接受能力挺强,再奇怪的生物都能当自己人。要不这日子没法过,家里飞禽走兽什么都有,算上狐狸跟乌鸦我都一统动物世界了……嗯,算上莉莉娜,估计还得包括植物界……”
“其实没什么差别,如果是为了一个目标,集中在一个理念周围,任何人都可以团结起来,生命形态和世界观,甚至感知方式的差别并不会破坏这种团结,”盖亚凌空坐在空气上,看上去心情超好,大概我每次来母星上陪她,她的心情都会超好吧,“陛下,您曾经以人类身份生活,也有着人类的世界观,在最初见到我们,以及见到异世界的智慧种族的时候,您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惊讶和戒备,但现在仅仅不到五年的时间,您已经坦然接受了一切,只要是帝国治下的物种,您都能做到一视同仁:哪怕他们的外形已经与您原本的人类世界观格格不入。您也应该相信那个女孩和她的同胞们。在种族重新崛起的这关键时刻,不会有人因为这点隔阂而停步,至少在全族的大方向上不会有人出这种问题:因为这简直太愚蠢了。至于您提到的那些可能出现的矛盾……确实,他们有可能在小范围内出现,摩擦和牺牲都是无法避免的,但绝不会影响大局。况且,宏世界有如此多的种族,他们都能和谐相处,为什么在原本就应该是同胞的人之间,就非要出现分裂呢?”
其实我想提醒盖亚一下,有时候希灵使徒之外的那些种族就是会出现这种令人蛋疼的情况:跟异种族经常能友好交流,但自己人里一旦有一个拔尖的,有一小波人就是能打出脑浆子来。不过想了想,盖亚说的也有道理,自己当年那么个没啥见识的人,现在都能坦然接受家里跟动物世界一样了,我还瞎操哪门子心……
我们在外面等了挺长时间,阿奴丽丽和自己的先祖之灵之间确实有很多话要说。盖亚之前已经将帝国远征梅洛瓦人的整个前因后果以及中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那些先祖之灵,但阿奴丽丽以她视角所知道的当然更多。同样,那些经历了一个智慧生物所能经历的最不可思议的转生历程的先祖之灵,也有很多东西要告诉自己的后裔。在等待期间,我和盖亚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算是稍微享受母星上这有点寂寞的宁静感,我们的话题从数年前那令人难忘的初次相遇开始,一直延伸到想当年潘多拉的远征计划,盖亚还提到了姐姐大人前世的事情:概念割裂解除之后,她已经恢复了对自己上一任皇帝的全部记忆。在盖亚口中,我终于知道了姐姐大人在数万年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对开疆裂土兴趣一般,但很热衷于研发各种新鲜技术的统治者。有着和所有希灵使徒一样坚不可摧的意志和执行力,也有着人性化的一面,偶尔会因为潘多拉兴致勃勃地筹划了一大堆征服计划,天区的工作重心却正好在某项科研项目上而头疼。曾经和阿赖耶关系异常亲密,因为她喜欢天使羽翼那种软绵绵暖洋洋的感觉。盖亚提起姐姐大人的前世,脸上忍不住会露出怀念的神色,她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那时候的陛下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专注于在研发领域开疆裂土,而不是去远征什么价值低下的荒蛮世界。她很注重效率,不喜欢将一个命令重复两遍,偶尔会和潘多拉争论关于军备的事情:潘多拉总是建议制造更多更强的超级火炮,那孩子觉得只要用炮火完全覆盖一遍,帝国的意志自然会得到贯彻,而陛下一向喜欢使用奇兵和各种效果出其不意的新技术来达成目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当年的陛下和潘多拉关系也是很好的——除了偶尔拍拍后者的脑袋,自言自语一句‘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不在乎自己的个子呢’的时候,会让潘多拉闹闹小脾气……”
“你很想她?”我看到盖亚的神色落寞,终于忍不住说道。希灵使徒也是有感情的生物啊。
“四年多以来,从没想到原来陛下就一直在自己身边,”盖亚微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看到她,感受到灵魂中传来的熟悉感,却已经物是人非了。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位皇帝,也不记得很多东西,因此我们这些老部下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失落感,但我觉得……或许这也是好事吧。”
我有些惊奇地看着盖亚。
“她该休息了,她的统治延续了上亿年,从来没有休息过,希灵使徒确实不会被疲惫所困,但如果她能像现在这样把担子放下,我觉得也是好事,”盖亚带着笑意看过来,“而且更重要的是——您接过了这个担子。帝国将继续前进,所有人都各得其所,我们这些老部下也不必有后顾之忧。留恋往事不是希灵使徒应该做的,我们只要向前看就可以了。”
我能从盖亚的话中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信赖,如果是多年前的自己,这时候恐怕连承担这份信赖的勇气都不具备,但现在,我只是充满自信地点点头:“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那我们就跟在您身后继续前行,”盖亚突然将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受到一种72赫兹而且麻乎乎的温暖触感,“我也将信任您,无条件的。”
此刻,阿奴丽丽也终于从那三名先祖之灵口中知道了一切,那座三棱椎形的建筑物打开了。我看到身材瘦小的少女走在最前面,在她身后,是三个凌空漂浮,仿佛某种守护之灵一般的灵体生物。阿奴丽丽脸上带着不可抑止的灿烂笑容和还没有完全褪去的惊喜神色,看这气氛,他们交流的似乎很顺利。我远远地和他们打招呼:“呦!都说完了?”
“谢谢,真的,谢谢,”阿奴丽丽来到我面前,她的表情兴奋,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现在的心情,我真的没想到,你所说的惊喜竟然是……我们的人一定会欣喜若狂的,这份惊喜已经完全超过预期了。”
“希望你们能尽快适应双方这天差地别的生命形态就好,”我呵呵笑着,两个生命形态截然不同的物种相处起来或许很容易,但假如生命形态截然不同,本质上却又是同胞,要完全按照同族的方式来处理问题,这就属于一个比较高端的社会人文科目了,“我已经准备了运输船,你要带走的先祖之灵可不止这三个,还有好几千个呢。”
“是的,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把他们带回去了!”阿奴丽丽高兴地抓着我的手甩来甩去,然后才意识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有点莽撞,露出了质朴的而有点傻气的笑容,“啊抱歉抱歉……那个……我能尽快出发么?”
我当然点头,虽然很想让她在影子城多玩几天,但很显然,对方现在可不是闲逛的时候,她还有个满目疮痍的世界等着重建呢:这姑娘任重道远,那些十四岁拯救世界的,跟她站一块估计也抬不起头来。
这些先祖之灵对阿奴丽丽的种族而言,其意义十分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