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得发抖,然后眼睛偷偷瞄了几眼自己身边的几名窈窕妇人,用手指着管阔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等着,越狱,你就要死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倒退,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人群中,或者是不见了。
管阔很满意。
他看到那个白胡子老头毫无老者风范,就像是一个泼妇一样不停地指着他,还跺着脚,都骂出了一种节奏,一种境界,于是点了点头,一脸笑意,看起来非常诚恳:
“老伯伯,我看您年纪都那么大了,比我的父亲都要大很多,这样一来,您的父亲估计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您对我的父亲不停地羞辱,反过来,我也不便对您父亲多说些什么,只是,我就是想告诫您一句:您的家教,似乎比起刚才那一位小妹妹还要差很多,嗯,我觉得,这不能够怪您父亲,应该怪您没有学好对吧?”
那白胡子老头指着天,又指着地,气得跳脚,大骂道:“我司家善人之家,岂容你这等小人诋毁!?”
管阔歪了歪头。
“我们唐人常说一句话,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他道,“那句话就叫做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您现在在这里说我管家的不是,但是您可以扪心自问一下,您昨天、前天,或者更早以前,在您父亲还教育您的时候,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但愿您司家从古至今,传承下来,都是一个善人之家。”
“最起码我管阔有这个心说出来,我曾经是管家公子,但是我此生,还没有做过任何像其他你们现在还在颂扬的官家的纨绔做的那些欺男霸女之事,您要是能够说出一件出来,我的脸,可以凑上来,让您打。”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昂起了头,看起来又显得有些傻气,但是很骄傲。
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些违背仁义道德的事情,你们今天说我,又有什么气势与底气呢?反过来,那你们呢,你们仁义吗?你们道德吗?
白胡子老头曾经说过自己问心无愧,是善人之家,但是,他看着管阔那坦荡的姿态,瞬间就弱了几分,特别是他想到在前几天还因为和隔蔽王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相互算计……
他顿时就觉得老脸挂不住了。
他骂管清和是老贼,可是前天王二的媳妇儿还冲着自己骂老贼……他现在感觉“老贼”那两个字仿佛已经被管阔笑吟吟地贴到了自己的全身各处,甩也甩不掉。
“竖子……无礼!”他气得跺脚。
或许周围的人并没有多加在意他们和管阔之间的相互“探讨”,可是,他们自己的心里面都知道,管阔说得是对的,这样就足够了。
管阔还准备寻找几个去“探讨探讨”,可是,两名侍卫已经不耐烦了,顶着汹涌大骂的人群一路往前,把他架得悬空了起来。
“还有我想告诉你们一下,你们要失望了,”管阔稍微挣扎了一下,挥了挥手,“我并没有越狱,你们想看着我死,很抱歉,不可能!”
他的这句话并没有嘲笑的成分,但是在别人看来就是嘲笑——你们盼着我死,我偏偏不会死。
人潮汹涌,长安的街道上,管阔所过之处,山呼海拥,至于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刚开始和管阔的对话而骂过来的,已经不重要了,人们都有一种从众心理,他们骂,我也骂,那里人多,大伙儿,冲啊!
今天是我在长安的最后一天,管阔微笑着对自己说道,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千万长安人,送我去边疆!
……
……
大狱前,狱内和押送官兵的程序已经办妥,数辆囚车静静地停留在春日里,约有十几名囚犯被关在里面,即将全部被送往边疆充军。
阳光明媚,白云被拉得有些绵长,碧蓝色的天空,一眼万里。
春风有些暖意,轻拂而过,道旁的野花微微摇曳,闪烁着晶莹的露珠。
这是一个美好的一天,对于大多数人来说。
没有多少人会去在意即将被押往边疆的人以后的生死。
当然,这是以往,在今天,大狱前的一些人,总是觉得空气里回荡着一种并不怎么寻常的气息。
“少了一个人?”押送囚车的统领眼神冰冷地扫过,又冰冷地问道。
狱内负责交接的人面色尴尬了一下,道:“的确是少了一个人。”
“是谁,又是因为何事,如果是因为有着什么特殊原因,需要上报。”统领的言语中充斥着某种毋庸置疑的味道。
狱内的那个人讪讪一笑,道:“管阔。”
统领皱起了眉头。
“管老贼的儿子。”他道。
狱内的人凑上前去,低声说了几句,把广乐公主,还有薛昭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公主和薛大将军答应的事情……应该会来的,不会误了时辰。”最后他道。
统领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道:“既然是公主和薛大将军,理应不会有什么问题,暂且就在此等等。”
长安的春,其实于别处,也算不上有什么太过特别的味道,只是作为皇城,景致非常别致,看起来挺有诗情画意。
风拂万物,静与动,相互结合,成为一个整体,如同画中。
囚车内,那些自知已经求生无望的人神情动作各异,有的一脸绝望,任由着春风吹动起凌乱的长发,呆呆地靠在那里,一动不动,有的性格爽朗,指点江山,口中总不停歇地侃侃而谈,似乎此行一去,只算作游山玩水,也有的骂骂咧咧的,却并不知道他在骂谁。
铁山无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就这么微笑地看着那些人的百态,从他的名字上来看,他似乎理应是一个性格直爽的壮汉,不过,如果把他那张脏兮兮的脸擦干净,并且换上一身锦衣,那就绝对是一名翩翩美公子,而且是非常俊朗有男子气息的那一种。
他犯的事情很简单,他把自己过门不久的妻子和同街一个王姓青年全部砍成了两半,把那四段捆绑在一起,扔到城外喂了野狗,原因是他的新婚妻子余情未了,还在和那名王姓青年暗中私会。
对于他即将获得的命运,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公平,或者人生黯淡的,他觉得理应是这样,自己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没有有没有被谁毁掉的那种意味,自己把那一对砍成四段,很应该,自己去边疆充军,也应该。
他在狱中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别人嘲笑他,他就笑笑,别人辱骂他,他也笑笑,可是从来没有人敢打他,因为做过那些事情的那些人都已经缺胳膊断腿了。
他看着囚车里的百态,就像是在看戏,而且不带太大感情的那种。
忽然间,他的耳朵动了动,望向了街道的某一个方向,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
他的听觉很神奇,比任何人都要神奇,能够比普通人听见更远的动静,而且比较准确与清晰。
他听到了人潮人海,热闹非凡的声音,比起那一次他自己成亲时更加壮观,甚至要壮观十倍、百倍。
难道是有什么大人物到来了?他问自己道。
当声音传到囚车内外的所有人耳中的时候,街道上,开始涌现出一大片、如同海浪一般的人潮。
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不绝于耳。
负责押送囚车的士兵,还有狱内的人,以及囚车内的囚犯,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弄得比早市上看吵架还要热闹。
铁山无一直微笑着、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感兴趣的神情,要知道能够让他感兴趣,是多么难得。
“在去边疆之前,碰上一见有趣的事情,也是不错。”他想到。
春天的阳光透在瓦上,微微地明晰,在四处投下分明的影像,无限天光洒落一地金辉,如同碎金。
忽然,地面上的金色被一大片汹涌的阴云遮挡,瞬间就陷入了黑暗。
嘈杂的辱骂声、叫嚣声、嘲讽声,混杂在那一片阴云里,顿时就有了那么一种波澜壮阔的韵味。
人们痛恨管清和,由此痛恨他那不死的儿子,于是他们的那种污言秽语就带上了某一种光明正大的神圣感,不管怎样,杀戮,或者其他的什么负面动作,应用在大家眼里的恶人身上,都是应该的,是正义的。
管阔生气,也不生气,生气是因为他们的一些话语触及到了他的内心,而他又没有什么力量和那么多人对骂,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被说成这样,很莫名其妙,而真正毒害大唐子民的那一坨坨##,反而得到了他们的拥戴与尊敬,于是有些委屈,也生气。
他不生气,那是因为那么一种有趣的高兴与兴奋,他即将离开长安,奔赴那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他觉得今天会是暗无天日的,可是,这么多长安人,却发自真心地把他围在中间,簇拥着,为他“送行”,他又觉得很骄傲、很新奇、很荣光。
这是长安城有史以来最最风光的发配边疆,没有任何人能够比他更加壮观。
押送囚车的统领紧了紧腰间的佩刀,强行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下,轻轻道了一声:“他们想造反?”
这当然不会是造反,造反没有那么“温柔”,仅仅用言语作为攻击,而且满带着这样的画风。
人潮围拢着管阔和两名长流宫侍卫,就这么一路朝着囚车的方向涌来。
个个唾沫横飞。
管阔一个一个,尽量对更多的人作出“回应”,于是,引来更加猛烈的言语攻击。
长安花香夹杂着燥气,在空气里慢慢弥散,化为一片奇特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