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落完,客栈院落中刚修理好的鲤鱼池子又被雨水给灌满了。
鲤鱼一尾两尾悄然逃出了池塘,游至花园水洼处,腾身跃的欢快。
往常最爱管闲事的花藜也不见了踪影,莲枝在客栈前后寻了良久,才于一片蔷薇花园子深处找着了抱膝坐在石头上暗自扯花瓣伤怀的花藜。
小蝴蝶没了,花藜也一个人伤心了很久。
蔷薇花园子里再也瞧不见欢喜采花的小蝴蝶儿了……
雨中一劫,不仅让小蝴蝶陨了命,还险些带走了莫县令的心上人许小姐。
回想前夜,我本是于莫县令站在一处的,墙体倒塌的那一瞬,小蝴蝶推开了我,而许小姐则奋不顾身的前去为莫县令挡了一块巨石……
结果么,可想而知。
莫县令的未婚妻许小姐本就身子羸弱,被那巨石一砸,当场便口吐鲜血昏厥了过去。
事情发生时,莫大人当即便抱着奄奄一息的许小姐疯魔了一般直奔郎中的看诊木棚而去……索性是救治的及时,几位郎中为许小姐扎了大半夜的针,才终于护住了许小姐的心脉,将许小姐从生死关口中抢了回来——
待我与三哥安顿好小蝴蝶的后事后,我再去看望莫县令与许小姐,行至二人门口时,却被里面的款款温柔声给挡住了脚步……
“三白……”许小姐吊着一口气虚声一笑,低低同莫县令说话:“怕什么?我还没死呢。三白,男儿有泪不轻弹。”
莫县令哽了声,与往日板正温润形象大不相同的朝许小姐任性道了句:“我媳妇都被伤成这样了,我掉两滴眼泪又如何。媳妇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许小姐笑的轻松明媚:“三白你说什么呢,你哪有对不起我?”
“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被伤成这样。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媳妇受苦,让媳妇遭这等苦受这等罪,我该死,真该死!”
“三白,你别自责了。你才不该死呢!你若真该死的话,老天爷也不会安排我来救你。三白,我其实挺开心的。遭疼受罪也开心。我疼一疼,受受罪,老天爷就会把你还给我,这样怎么算,都是笔划算买卖。我不亏,我一点儿也不亏。三白,幸好。幸好昨日我替你挡下来那块石头,幸好我推了你一把,不然,我可真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三白,你别心疼了。经此一劫后,我也想明白了,我要活着,努力的好好的活着,我要为了我的莫大人活着。我舍不得看三白离开,亦舍不得主动离开三白,我想同三白天长地久,想和三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三白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吃药,好好养身子,修养双腿。总有一日,我也能陪三白去看遍世上所有美好风景的。”
“安儿,我等你,等你康健痊愈。我想好了,待临熙城雨灾过去后,我就主动把辞官的折子呈给帝女……临熙城短短数月连连遭难,黎民百姓死伤无数,苦不堪言。我身为临熙城的县令有失职之罪,按照往年闹天灾时的惯例,以及朝廷奖罚官员的法律,我此罪,理应革职查办。若运气好,或许只是重新穿回一身布衣。若运气不好,可能会流放个几千里……
帝女生性温和善良,流放一事,可能性不大。应该会被免职吧,不过免职也好,原本我便打算,此难过后不管是吉是凶,我都不打算做官了。我想在自己余生仅有的时间里,多陪陪我心爱的媳妇。只是不知安儿会不会嫌弃夫君我一事无成,无名无利,无权无势……”
许小姐忍不住的笑出声来:“你啊,平日里不是出了名的公平公正青天大老爷么?怎就独独这么喜欢冤枉我呢?当初你说你是衙门的送菜小厮时,我可曾嫌弃过你半句?我不还照样被你骗的团团转,对你喜欢的不得了?三白,不管你是官老爷也好,还是送菜小厮也好,还是每日都要为生计发愁,为柴米油盐操心的贫寒布衣也好,我都不会嫌弃你。
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扛着走。我既一眼认定了你,哪怕你什么都没有,我也愿意与你依偎取暖。我不怕穷,不怕苦。再苦的日子,小时候都已经熬过来了。人生应该没有比那段岁月,还难熬的时光了吧。三白,有你在,每一天都是美好时光……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随。”
“我便知道,我的媳妇儿最好。”
缓了缓,房间内又传出一声浅浅的叹息:“只是可怜那个甄家的小女娃,还那么小……殿下平日里与她关系要好,她没了,殿下肯定伤心坏了。三白,你得空,去安慰一下殿下。殿下心思单纯,怕是受不了这个噩耗。”
“殿下有侯大人,侯大人的安慰,比我这个外人的安慰要有用许多倍。”
“那也要去看看,女子皆是生来便心思细腻,侯大人再怎么说,也是个心大的男子,照顾不了殿下时时刻刻的情绪,多安慰安慰殿下,不会有错处的。”
“嗯,好,都听你的。”
“对了三白,有件事,我须得同你说……昨夜城墙倒塌时,我看见师爷出现在人群里,他就站在木棚檐下的笼头杆底很怪异的冲着你们笑……我怀疑,城墙倒塌绝非偶然,而是有人想害你与殿下……”
“这一点,事发当夜我便已经猜到了。那半截城墙突然倒塌,是因为里面埋了火药,除了葛行舟,没有人会这么迫切的希望我与殿下死……殿下一旦在江都有个什么好歹,他便更加肆无忌惮了。届时江都雨灾乃是上天降下的惩罚一谣言,便更是坐实了。”
“还是得提醒殿下,小心为上。”
“只可惜殿下如今还沉浸在失去蝶儿的伤情中……再等等吧,明日我再去看望殿下,同殿下详细禀报这件事。”
“嗯,也好。”
听着屋内两人浓情蜜意的攀谈着,我又委实不大好意思再进去打搅。
思纣一阵,还是转身折回了自己暂住的那片庭院。
檐下雨珠犹如断了线的水玉,一滴连着一滴往下坠。
檐外攀满的紫藤花也在经过一夜风雨的摧残后,变得凌乱狼狈不堪。
残花被雨无情打落在地,零零散散的铺满了整条长廊。
我本想孤身回房中补觉养养精神的,可没成想今儿运气好,颇有听墙角的耳福,我这上一刻才从莫县令两口子的墙角那听完了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回来,这一刻就又撞见了神神秘秘的三哥与化霖两人在廊尽头的风雨亭内拉拉扯扯,沉声攀谈着些什么——
看两人这你拉我袖子,我推你爪子的做派,还真有话本子里青年男女雨天撑伞相约赏景凉亭私会的感觉……
原本扒人墙角是件极不道德的事情,扒三哥的墙脚,更是十分不讲义气,可奈何好奇心作祟,我在求知欲的驱使下,还是厚着脸皮,挺着脊背,一步一步小心且谨慎的走向了二人……的背影。
“江都之事,若非帝女横插一脚,恐怕大雨早就停了。如今可好,竟发生了这种意外。当初帝女信誓旦旦的说着什么,不能滥害无辜,不会再让江都的百姓因雨灾而丢掉性命,不会再允临熙城死一名百姓,现下,帝女她还是自食其言了吧!之前说我枉害性命,此刻再看看,究竟是谁在滥杀无辜?用一百多条性命去换十二条命,怎么算,都是笔亏本的买卖。到底是年岁小了些,做事如此不知轻重缓急。真不晓得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派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前来江都赈灾……
大人以为化霖天生便是冷血无情之人么?在重要事面前,化霖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化霖是真的在为百姓们着想,只是化霖的方式,或许会让大人觉得难以接受……大人说化霖的法子极端,可极端,并不代表无用。大人现在再比较一番,看是极端的好……还是帝女那所谓顾全大局的法子好一些。
大人,我不求你待化霖,也像待帝女那样亲近,化霖只求大人能够用公平的目光看化霖,别让化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多年前,是您救了化霖的性命,明明我们才是最早认识的人,大人您为何偏偏只看得上帝女,却看不上化霖呢,化霖究竟哪里不如帝女殿下?”
净骨玉立的颀长背影僵了下。
随后背影的主人用着淡漠的语气回应她的话:“你是你,辰儿是辰儿,你与她,怎可混为一谈。”
“我究竟,哪点不如她?”
“在性情方面上,你确实逊色她很多。”
“……什么意思?”
“辰儿从不会追在我的身后问,她到底哪点不如旁的女子。在我眼中,在她自己的认知里,她本就是个顶好的姑娘,无需同她人比较些什么。”
“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在还未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输了。”
“从来都没有什么输或赢,是你自己把自己困在这个死局里了。”
“我以为,我们之间,会不同的……”
“救你一命,是为了替我母亲积福。”
“那这几年来的回信呢?你告诉我,冬日天寒,须得添衣,夏日炎热,当心中暑。你还给我折冬日的京城雪梅,夏日的八月丹桂。旻哥哥,你我互述心事这么多年,你现在同我说,你只当我是相识之人,连朋友都算不上,你觉得,我会信么?”
“……若我记得没错的话,雪梅与丹桂,都是你开口要的。我生平,并不喜拾花弄草,丹桂与雪梅,俱不是我所好。往年夹在回信中寄给你的那些花花草草,都是我让砚北去弄的,砚北对这个比较有研究。”
“……”
“还有,且请祭司注意自己的身份与措辞。我这人性子不好,不喜同外人攀亲戚,我没有妹妹,你也无需叫我哥哥,传扬出去,有失体统。”
“有失体统?大人的意思是,化霖有失大人侯府的体统了么?那帝女……”
不等她说完,三哥便沉声威仪打断道:“我也从未将辰儿当做妹妹看。”
心跳一滞,心尖发麻。
我僵着脖子昂头傻傻的看着那凉亭中的两抹高挑身影,脑子里有几分嗡嗡作响。
未将我当做妹妹看……那他还……
没给我胡思乱想的机会,他便再次启唇道出了剩下那半截答案:“辰儿是我一眼见到,便想有未来的姑娘。我与她,同与别人不一样。她喜欢唤三哥,便唤吧。终归,以后是要改称呼的。”
我是他一眼见到,便想有未来的姑娘……
“三哥……”低低的一声唤脱口而出,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易的扫去了罩在我心头的所有阴霾。
他说,他想与我有未来。
原来不是我一人苦恋单相思,原来这世间,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原来,他一直都是我的。
纵然来的晚了些,出乎意料了些……但有些命中注定,就是这般,虽迟但到。
后来,风雨亭中的粉衣姑娘没绷住心态的抖了声,口不对心的道了句:“那,化霖祝你与殿下幸福。”旋即扭头就往楼阁那头跑,潸然离去的背影在春雨瑟瑟中,显得格外凄凉。
后来,留在亭内的玄衣大人面色波澜不惊的回过身,放眼看过来时,目光正落到半里紫藤花如烟霞的长廊下,一袭紫色凤袍冻僵在寒风中的我身上——
沉叹了口气,他寒眸渐染暖春意,负手信步朝我走了过来,于我眼前一丈距离内停了下来:“何时来的?冷不冷?我让厨房单独给你做了乌鸡汤,听砚北说,乌鸡汤对女孩身子好。你有体寒的病根,理应多用补品温养着。
早时,小黑同我讲了一个他奶奶辈的古方子,说是用三月三的桃花,加上红枣,姜丝,四月初的晨露一起炖煮乌鸡,炖出来的鸡汤,就有为女子驱寒的功效,且效果,比鹰舌草要好的多。鹰舌草服多了伤五脏,还是得少吃才好。今日先尝尝小黑的奶奶辈土方子有没有用,若是有用,回宫了记得让花藜她们帮你做。”
我痴痴盯着他那张俊逸容颜瞧,目光里透着委屈的凝重鼻音唤了他一声:“三哥——”
他顿住,须臾后,温柔的问我:“怎么了?”
我瘪了瘪嘴,趁他不备,猛地往他怀中一扑,双臂环紧他的窄腰,牢牢扣住,委屈心酸的将脸蛋埋进他的怀抱里,哽咽出声:“我冷……想你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