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用的餐具器皿都是精挑细选,或者官窑特别烧制的,每一件拿出来都价值不菲,所以宫宴上往往就会有手脚不干净的宫人偷盗了拿出去倒卖,小的宴会还好,还能盯着点儿,尤其是这种一两百人的大宴,会被顺走几样东西就太寻常了,普通的餐具也就罢了,万一是皇族宗室还有贵客们用的特殊的制品,遗失个一两件就不得了了,御林军那边也不想担责,所以萧樾用这样的理由下了命令,那边一定会一丝不苟的照办。
宴会上那么多东西,等清点完怎么都要一两天,所以哪怕萧昀一觉睡到明天一早才能缓过来——
其实也耽误不了事。
不过武昙既然提了,萧樾也想让她安心,就点点头叫了青瓷:“萧昀走不了多远,你追上前跟小尤子说一声,就说德阳身边的那个宫女形迹可疑,让他转述萧昀。”
话不用多说,萧昀也自会明白。
说话间刚好辇车到了,他便带着武昙先上车出宫去了。
这边青瓷果然没跑多远就追上了萧昀的銮驾,萧昀当时已经借着酒劲睡死在辇车上了,青瓷不好直接喊他,就照萧樾的吩咐把原话转述给了小尤子,然后便去追萧樾夫妻了。
这边小尤子倒是记得她的话,可萧昀醉得厉害,又加上心情不好,一直回到寝宫门前被扶下辇车时候都混混沌沌东倒西歪的,完全不清醒。
小尤子跟他也没法立刻转述这事,就叫了人帮忙,先把他扶了进去,手忙脚乱的正准备服侍他上床休息,正脱靴子脱衣服呢,外面姜太后也到了。
好巧不巧的,正好萧昀被除了外袍,一方绣石榴花的浅粉色丝帕落在了地上。
那样的颜色质地,一看就是女子之物。
姜太后眼皮一跳,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小尤子也看见了,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将那帕子捡起来揣进了自己怀里,强撑着一张谄媚的笑脸解释:“今天宫里客人这么多,也不知是谁掉的,奴才稍后就查明了还回去。”
姜太后确定自己一定没有眼花,那帕子明明是从萧昀衣物里面掉出来的。
她满肚子火,正要发作,但看萧昀醉得七倒八歪又眉头紧皱好像十分难受的样子,终究是心里一软,暂且给忍下了,走上去询问嘱咐了两句。
萧昀醉得不省人事,也不能与她说话,她呆了一会儿,又交代小尤子好生伺候便也离开了。
小尤子送走了她,这才暗暗的擦了把脖子上的冷汗,可是萧昀的东西他可不敢私藏,斟酌了下,就又将那帕子掏出来,仔细的折好了半塞到萧昀的枕头边上。
这边姜太后坐上辇车回自己的寝宫,萧昀身上又掉出女人的物件,虽说这看似是一件十分平常的小事……
可是——
萧昀是有前科的。
姜太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他之前收藏的武昙的那根簪子,虽然今天这方丝帕暂时没找到主儿,可不知怎的,她心里却有种极度不安的预感,总觉得这一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本来么,萧昀这个年纪,正是少年时,有一两个心仪的女子是好事情,正好他现在后宫空置,也是该添些人口了,可姜太后大约也是被自己这儿子给吓怕了,居然满脑子都想到的是最坏的那一重结果。
她越想就越糟心,所以就算宴会上她本没喝多少酒水,这会儿却也觉得头疼不已。
手撑着额头缓了一路,在宫门外面下辇车的时候还有点精神恍惚,无精打采的被宫人拥簇进了院子,又由她的大宫女搀扶着将她送回寝殿里。
姜太后扶着额头缓缓坐下,只觉得心浮气躁,十分的难受,于是就吩咐那大宫女:“去找找,把那个安神醒脑的熏香拿出来点上,哀家觉得有些气闷。”
“是!”那大宫女小心翼翼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去偏殿的抽屉里找香料,不想刚走进去没一会儿就听她低呼一声:“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私闯太后寝宫?”
然后就怒声叫嚷起来:“来人!有贼!”
朝阳宫这边,萧昀一觉睡到半夜,觉得口干舌燥,就醒了过来。
“陛下醒了?”他刚抬手去揉太阳穴,坐在他床边脚榻上打盹儿的小尤子就听见动静跳了起来,掀开床帐。
殿内留了两盏宫灯没熄,但是为了不影响睡眠,留的都是外殿的灯,殿内的光昏昏沉沉的。
“给朕倒杯水来……”萧昀喉咙沙哑的开口。
“奴才还是去沏碗浓茶来吧,陛下喝了许多酒,刚好喝点热茶解解酒。”小尤子自说自话,也没等萧昀首肯就急慌慌的跑了出去。
萧昀仰躺在床上,不是很想动,这样的光线之下让他几乎差点忘了今夕何夕,好像是处于一个昏暗的梦境里。
虽然不想动,可他内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喊他,告诫他不能这样自怨自艾下去。
于是他咬咬牙,手撑着床榻爬坐起来,目光不经意的一瞥,就看见半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方帕子。
那是——
武昙给他的?
他坐在那里,心中莫名的又是一阵窒闷绞痛。
他伸手按住了胸口,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撞击胸膛的声音,又怔怔的坐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将那帕子捡起来,攥在了手里。
帕子上隐约还留了点胭脂水粉的浅淡的香气,萧昀手里死死的攥着它,感觉自己刚刚平复了节奏的心跳在一瞬就又变得沉重和狂躁起来。
有关武昙的痕迹,他本能的想要留住多一点,可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却就像是一场黄粱梦,让他从曾经执着的幻想里清醒过来,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萧樾说得对,他跟武昙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可能了,不管是冲着他前世做下的那些错事还是这辈子武昙已经嫁给萧樾的这个事实……
除非他还想用上辈子那样的方式和手段去强行打压武昙并且试图逼她就范,把她强抢过来,再相看两厌的互相折磨……
否则——
他都没有任何机会了。
他其实完全可以一意孤行的这么做的,可是——
这一次,他是发自内心的,真的不愿意再伤害她,更不想让她恨他。
或者仇恨能让她更清楚的记得他,认识到他的存在,如果现在的萧昀还是曾经那个偏执的我行我素的少年,他也许是会选择这样做的,可是这一天之间他却好像迅速的长大成熟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愿意再伤害武昙……
即使再怎么样的想要接近她,他依然想要说服自己克制,因为在武勖的事情曝光的那个瞬间,他发现突如其来的愤怒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情本身,而是因为武昙在这件事里受到的苦。
而当萧樾站在他面前,再次与他针锋相对并且警告他不要再招惹武昙时,他更是蓦然发现他的所有痛苦和愤怒竟然也不再是因为嫉妒和敌视萧樾,而是只是因为痛悔他真的再也没有机会接近和拥有武昙了……
很讽刺的是不是?
直到了今天他才发现他原来是真的喜欢她了,头一次明白,原来喜欢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心情,不是拼了命的试图去将她占为己有,而是对她经受的苦难和委屈感同身受的疼……
可也越是因为这样,他就越是清楚的知道,他必须抛开那些执念和不甘,放手了。
萧昀闭上眼,忍了几次的冲动,终于也是按捺住了没有将那方帕子按到自己的胸口,他眼睛忍得通红,咬着牙下了床走到外间的墙角,取下宫灯的灯罩将帕子扔到了火上。
一条火舌迅速卷起,火光映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他紧咬着牙关,将面孔的线条紧绷成一个刚毅到不可思议的弧度。
“陛下……”小尤子刚好推门进来,闻见一股焦糊味,登时吓得摔了手里的茶碗跑进来,“您这……怎么了您这是?”
地面上最后一点火苗熄灭,只留下一片辨认不出过往的灰烬。
萧昀的目光清明凛冽,转身又走回了内殿,一边冷冰冰的撂下话来:“收在暗格里的那个盒子你拿出来,天亮就拿去还给皇叔吧。”
“啊?”小尤子有点惊吓过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有意想要追进去再细问问,别办错了事,可萧昀那个暗格里收着的唯一和晟王府有关的东西就是武昙的那支发簪了。
小尤子意识到萧昀此刻的心情极度不好,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敢再问。
他转身去外间小书房的暗格里找出那个盒子仔细的暂时收好,然后次日一早趁陶任之来换班陪萧昀去上朝的间隙,揣了东西出宫准备去晟王府。
却不想——
这一去,就直接没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