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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维持着轻步快行的速度在时有时无的灯火中蜿蜒,玉蟾识趣的没有追问答案,陷入寂静自省的沉默之中,而在叶子阳的留意下,对方更类似于在走神。
玉蟾一脉以冷静和擅杀闻名,是教坊司从小培养的刺客。与其他支系负责的职能略有不同,她们几乎不会沾惹阳光下的门面事务,与客户有关的事宜向来交付其他脉系处理,等情报传到她们手中时已经变成了一条条极其具体而又简洁的指令,按照指令不掺杂任何情感解决问题就是她们需要克服的最大困难。
只是等到玉蟾继任的时候,处境开始发生改变。教坊司内部接连的损兵折将使得各种体系变得混乱起来,她不得不拾起幼时被灌输的理论知识开始学着应用于实践,不断接手纷至沓来的庞杂事务,然后眼睁睁一桩桩一件件连番走向失败。
也许不是她的错,只是时代的纷争频繁卷起,无人可以力挽狂澜,但也许也可以归咎于她的无能。
她能记起赤鸦明媚的脸,对方的死亡成为教坊司内部可以与历史相互印证的反面教材。幼时的教习长老对待这类心高气傲的女孩向来严苛,天赋并非她们可以倚仗一生的资本,教坊司的姑娘都是才貌双绝的娇女,却很少有人可以走到最后。
长老说,不择手段的活下去,才是教坊司延续下去的根本,可是很少有人能明白这一点。
姑娘们厌恶长辈不休的教诲,她们更加厌恶本身的衰老,比如赤鸦姬就曾笃定道,她生时轰轰烈烈,必也在最绚烂的年纪死去,在繁花之中流血干涸,绝不会眼睁睁的看见自己长出皱纹,看着自己老去。
玉蟾感到难言的茫然和惭愧。
她自小内向沉静,被教习长老划分入主管暗杀的玉蟾系学习最为冒险和艰难的隐匿技巧,又因成果出众成为玉蟾之首,正式接任称号掌管教坊司所有行于暗夜的刺杀任务,每日额外的烦恼不过是如何约束青春的晚辈们摒弃情感,保持最纯粹的冷静。
她很难去传授专属的技巧,只能按照所学的模板重复强调两间的好坏,以无数的例子去证明感情用事只能自取灭亡,于她们没有半分好处。
只是这些耳提面命对于向往璀璨烟花般的一生的姑娘们没有效果,她们在短短的一生中期待冒险,期待偶然,期待命中注定,而不是简简单单的活下去,那种生活就摆在眼前——长老般的乏味,无趣,没有一日在为自己而活。
赤鸦的理念也非主流,多数人在盼望芳华绝代的同时,也企盼着光辉体面的后半生,只是活得太久似乎实在称不上一件幸事。
在她仍勤勤恳恳的每日训练的同伴中,也曾流传过类似的谣言,她们向往也确信,拉着木讷的玉蟾分享煞有介事的流言,若是岁数大了退役,也可以不用选择留在教坊司做教习长老,可以去帝陵当宫女。
并非是去送死,而是可以改头换面的当差。虽不知远在天边的陵墓为何需要定时守候的宫女,但姑娘们还是一脸兴奋的认为这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只需忍受几年的孤独寂寞,就能够拿到洗去名姓的官方凭证,从而完全脱离教坊司甚至帝师,光明正大的走在阳光下。
她们无比自信,正如教坊司的新人无数,每年退役成为长老却寥寥可数,那么必然有大批人的档案从明面上蒸发,另一项从不被长老们提起的出路似乎触手可及,而自小从学到的技艺足以让她们拥有值得庆幸的未来。
只可惜,玉蟾再次茫然起来,昔日前辈栩栩如生的面孔化作铜像,成为了陵墓中永不腐朽的持灯仕女,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活着,还是死去呢。
万物皆可成灰,万念俱是枉然。华艳如南流景也不会料到自己会惨烈的横首城墙,面孔变形,周遭只有枯草霜叶和泥土,而教坊司的女郎也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和后半生,到头来不过都是一副白骨罢了。
她得出可怕的结论,碌碌无为的一生没有任何意义,活着也没有任何的价值。可是为何眼前的人哪怕病弱苟存,依然还要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