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益似笑非笑,没理会徐贤。
“哪些人?”金钟铭倒是斜眼看了过去。“哪些人不能关心点孩子?”
“当然是……”徐贤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虽然没深入思考,却也本能的察觉到了自己一时激愤之下言论的不妥。
“咱们平心而论。”金钟铭摇头道。“事后小女孩的自杀,除了一个进大狱的犯罪嫌疑人,还真没有什么特定的人需要负责任。”
“是啊。”李俊益也皱着眉点了下头。“我写剧本的时候就仔仔细细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小说的作者也在小说里认真探讨过这个事情。咱们讲实话,从国家角度来说,替家庭困难的受害人家庭承担起了医疗费用,还重判了犯罪嫌疑人,还修改了法律法规,已经算是尽职了!甚至李明博这人,我都难得要称赞他一声,两次事情都主动站了出来,一次比一次负责任,去年的化学阉割更是让人出气!”
徐贤欲言又止。
“而从受害人父母角度来说,他们一个工薪家庭,为了讨回公道费尽心思不说,事情一了结还主动放弃了工作搬了家,对孩子也一直尽心尽力,可是生活如此,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女儿这个样子了,生活不顺,发生个矛盾打个架难道是他们能控制的吗?”李俊益明显有些情绪了,语气中再也没有之前的那种沉稳。“他们也是受害人,也需要生活。甚至我要多说一件事情,据我所知,08年那个孩子父亲的工作单位是家财阀企业,知道他们要搬家后都还主动给调了一个新工作……这种时候难道要我在电影里搞政治正确,去嘲讽财阀企业没有社会责任感?”
徐贤进一步沉默了,金钟铭也眯起了眼睛。
“至于那些小女孩的同学。”李俊益的情绪更加不对劲了。“小女孩才八九岁,她同学难道已经十八岁了?言语中就算有所冒犯恐怕也只是出于好奇吧?同样的道理,如果说邻居们的窃窃私语要负责,可那些邻居们就真的有什么坏心思吗?摊谁身上,看到了这么一个挂着粪袋的小女孩出现在眼前,会不想知道或者告诉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说不定人家还是在叮嘱自己家的孩子不许歧视新邻居呢!甚至那些时不时来采访的记者又何尝没有抱着伸张正义的意图呢?如果这个要负责,那个也要负责,那现在拍这种题材电影的我李俊益算不算也是个加害人呢?!我难道不是在把这种事情嚷嚷的全世界都知道?”
听到这话,金钟铭当然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但是李俊益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当然知道这么说有些钻牛角尖。”李俊益突然吐了一口浊气,然后重新恢复到了一开始那种像极了是在嘲讽谁的笑容。“但是08年那个孩子毕竟是被什么东西逼死了……咱们不说具体的人,整个社会总是要负点责任吧?不然人为什么要自杀?”话到这里,李俊益盯住了金钟铭的脸。“剧本的问题其实就在这里,我找不到责任人,因为似乎每个人都是正义和温馨的,而从一个导演的角度,从电影语言的角度来说,这种正义和温馨我根本没法子抛弃任何其中一点,这样自然就会出问题,出大问题,因为这么下去拍出来的电影跟电影主旨的对立的!”
“是啊。”金钟铭单手按住了自己的一侧膝盖,却是已经听懂了对方的意思。“电影终究是片段化的,如果满篇都是亲情,都是正义,都是温馨,那凭什么08年那个版本的素媛最后会自杀?难道要改结局,改成素媛从此快乐幸福的生活下去?可真要是拍得残忍了,给一个黑暗而又现实的结局,我们作为拍电影的,又如何去面对12年的这个‘素媛’?这个素媛也是挂着粪袋,而且才8岁,还好好活着,她的父母也还没吵架,如果我们拍出来那么一部黑暗导向的电影,讲实话,会不会对这个还活着的素媛产生不好的影响?真要是那样,那才真应该负责任呢!”
李俊益连连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钟铭,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拍了!我当初准备拍这部电影,写这个剧本的意思很简单,就是知道了08年第一个素媛的命运之后,不想让12年的这第二个素媛重蹈覆辙!就是要用我力所能及的手段,也就是电影这个东西来警告一些人,来提醒一些人,或许是向整个社会阐明,你们要注意自己的手段,千万不要在无意中去伤害这么一个已经很可怜的孩子了,咱们是有前车之鉴的!可是这个度我实在是,实在是一拍起来就拿捏不住……”
金钟铭严肃的点了点头,他当然明白李俊益的意思——照着08年那个素媛,也就是反面例子来拍的话,电影本身就会对还活着的这个12年版本的“素媛”造成一种伤害和暗示,不要说于心不忍,真要是起了什么不好的影响那才叫百身莫赎呢;可如果一味的强调温情,就会形成李俊益和《素媛》剧组现在这个状态,不仅会让他担心起不到什么警示的作用,还会有对08年那个已经自杀的素媛产生一种负疚感。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知道,那就是《素媛》这部电影明面上固然只有两个原型,但实际上它背后的那个难以启齿的社会问题却是普遍性存在的!而且绝大部分受害人都走上了08年那个素媛的道路。
流言杀人,这才是这部电影必须要阐述的道理,不说出来,这部电影就没了意义。
可是事情再度绕回来,度不是不能把握,残忍的镜头不是不能适当的拍出来一些,只是真的做起来何其难也?!
“李导跟我说这个,想来已经有想法了吧?”想到这里,金钟铭突然醒悟了过来,李俊益既然看的如此透彻,恐怕早有想法,只是有些为难罢了。
“确实有些想法。”李俊益再度叹了口气。“首先结局上我准备开放一些,活着的人最重要,不能让电影出现孩子自杀的结局,但却可以做一些似是而非的暗示,很简单的暗示,甚至是明显有漏洞的暗示……”
“好主意。”金钟铭稍一思索就不吝称赞,这确实是个很有水平的设计,既能避免一些恶劣的影响,也能让有心人有所警示,但偏偏细细思索起来又让人无话可说,甚至自我唾弃那些想法,而无形中教育和警示的目的就达到了……总之,李俊益确实是个很有水平的大导演。
“第二个。”李俊益放慢了语速。“电影不能再这么满是温情的镜头了,肯定要有一些警示的东西,比如说同学家长集体排斥素媛,比如说记者逼得素媛藏无可藏,以至于粪袋都满了,这些都是我在剧本里写好的,只是我又死活没那个心理素质把它们拍出来……我想,钟铭你毕竟是拍摄过《熔炉》的,心理素质比较强大,所以能不能过来给我当个B组导演,咱们分工合……钟铭!”
其实,当李俊益说到自己没有心理素质拍出来那些镜头的时候,金钟铭就已经眯起了眼睛,因为他已经猜到了什么,所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捏住了自己的膝盖作势要起身了。而等到李俊益终于直截了当的揭开了面纱,要他来当副导演拍这些镜头的时候,那金钟铭就干脆拔腿走人了!
开什么玩笑?!这种凭什么让自己来?!
话说,昨天晚上金钟铭还在酒桌上跟人诉苦,说拍摄《熔炉》时多么多么辛苦,心里多么多么压抑,可今天就有这么一个新坑等在了自己面前?那种滋味好受吗?
而另一头,看着金钟铭半途而废扬长而去,李俊益倒也没有生气,反倒是又沉稳的坐了回去。其实他也是趁这个机会问一下而已,毕竟正如他所言,金钟铭在这方面是个有经验和水平的人,两人分工合作还是很有的看的。可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自己都畏惧成这个样子,何况是吃过一次类似苦头的金钟铭?
再说了,他李俊益毕竟也是韩国最顶级的大导演,真的逼到没辙了,这些镜头又不是拍不下来……无外乎到时候会很艰难罢了。
心理上和生理上双重艰难的那种。
看了一眼酒店外黑漆漆的夜幕,发现金钟铭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后,徐贤又稳稳的坐回到了远处,她偷偷瞥了眼不是很熟的李俊益,转而低头看起了自己的手指。
李俊益怔了怔,这才突然反应了过来:“徐贤小姐不跟钟铭一块走?”
“不用的,导演。”徐贤赶紧放下手摇头道。
“什么不用的?”李俊益稀里糊涂。
“我的意思是说,钟铭Oppa马上会回来的。”徐贤坦然解释道。“所以我不用跟着走的。”
“什么回来?”李俊益满心疑惑的追问了一遍。“你说他会回来?”
“肯定的。”徐贤继续从容答道。“导演您就放心吧,其实Oppa他一路上都在强调这部电影,心里明显已经把这部电影作为自己的一种道德底线来对待了。其实您要是不这么要求倒也罢了,但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他如果今天就这么走了,心里肯定会不安的,而我这位Oppa向来是个能咬着牙负责任的人……所以不管他在外面吹多长时间的夜风,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要是不来呢?”李俊益忍不住再度追问了一句。
“那他就是个总会说假话哄小女孩的混账王八蛋。”徐贤眯了眯眼。“也就跟我没关系了,我就更没必要大半夜的跟他一起走了。”
李俊益略显认真的打量起了徐贤,讲实话,这个从进来以后表现不怎么样的小女孩现在有点惊艳到了他,从此刻开始,徐贤就是徐贤,不是什么“少女时代的一员”,或者“跟金钟铭挺熟的idol”之类的标签化人物了。
而没等李俊益看多久,酒店大门就突然自动弹开了,在前台两名夜班当值女服务员的惊愕目光中,金钟铭果然又回来了:
“徐贤,你到底走不走?我中午喝了这么多酒,没法开车你不知道?”
面对金钟铭的质问,徐贤微微笑了笑,却依旧默不作声,李俊益却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