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气氛瞬时一寂,有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
孝宗愣了一瞬。
却是龚嬷嬷哭嚎嘶喊的扑过去把林皇后的身子抱在怀中,大声嚷道:“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这凄厉的一叫,倒是让所有人都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荣妃的目光从林皇后身上一掠而过,透出些许不忍,然后不动声色的把自己的贴身侍婢招过去耳语了几句。
那侍婢神色凝重的点点头,然后快步从侧门溜了出去。
小庆子跌坐在旁边,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会儿脱口喃喃说道,“娘娘已经仙逝了!”
“不会的!不会的!请太医!快请太医!”龚嬷嬷疯了一样的大声哭喊,撕心裂肺。
可是林皇后的身子僵硬的横在她怀里,精妆修饰过的脸孔上面乌青一片,口鼻中都有黑血溢出,前一刻还尊贵无比的一国皇后,这一刻却更像是人间恶鬼一样可怖异常。
易明心等人都吓的白了脸,再没人敢多嘴一句。
孝宗倒抽一口凉气,猛地一个机灵回过神来,对着殿外大声道,“太医!”
之前林太医等三人已经跟着柳妃去了流云宫,这会儿再要叫太医就只能去太医院了。
虽然看林皇后这幅模样已经知道是回天乏力,但也是没人敢于违背他的命令,立刻就有内侍领命跌跌撞撞的跑出去。
宋灏和明乐彼此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凝重之色。
龚嬷嬷抱着林皇后的尸身苦苦哀嚎,几次都差点晕死过去。
孝宗一直沉着脸,并没有进一步的旨意下达。
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却是姜太后带着李太医匆匆赶来。
“母后!”孝宗勉强定了定神,起身相迎,口不对心的随口问道,“您不是身子抱恙了,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姜太后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目光往后面林皇后已经有些僵直的身子上瞥了一眼,眼底突然有一层厚重的阴霾浮现。
“宫里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多事,哀家要是再不过来,怕是对先帝爷不好交代。”姜太后道,语气严厉甚至有些怒气冲冲的意思,说话间就回头对李太医使了个眼色。
李太医会意,躬身一礼就提着药箱径自过去查看林皇后的尸体。
“太医!太医你快救救我家娘娘,救救我家娘娘!”龚嬷嬷犹且不肯相信林皇后已死的事实,一把拽住李太医的袖子急切的恳求。
“把她拉下去,不要妨碍了太医。”孝宗沉着脸,被她哭号了半天正是头昏脑涨的时候。
两个内侍领命,过去架了龚嬷嬷强行从偏门拖拽出去。
龚嬷嬷极力挣扎,奈何她已经哭的全身虚软,再加上之前被孝宗一脚踢中心口,完全就是有心无力。
李太医将林皇后的尸首简单的查验了一番,脸色十分的不好
“如何?”姜太后问道,举步走了过去。
“回禀太后,皇后娘娘是中毒身亡的。”李太医跪地回道。
“哀家又不是瞎子,看的见。”姜太后显然是动了肝火,语气不善道,“哀家是问你她中的什么毒?”
“这——能致人死命的毒物实在太多,只就娘娘的死状来看,微臣也很难下定论。”李太医为难道,犹豫了一下才迟疑着开口:“除非——”
“除非什么?”孝宗不耐烦的也跟着走过来一步。
“人中毒之后,内脏之中肝脏所表现出来的中毒特征最明显,除非是——”李太医试探道。
“混账!”姜太后不等他说完已经厉声喝止,斜睨一眼林皇后惨死的样子,眼中多有厉色:“躺在这里的是我大邺一国的国母一朝皇后,是容得人来这般亵渎的吗?”
即使林皇后和孝宗不睦,但她既然是一国之母,无论生前还是身后,体面还是要的。
否则,传出去有辱国体。
“微臣失言,微臣有罪。”李太医急忙伏地请罪。
“就没有别的法子分辨了吗?”姜太后又道。
“微臣无能。”李太医道。
论及医药方面,他在宫中太医里头堪称翘楚,既然他说没有办法,那便真是没有办法了。
难不成还就要成了无头公案了?
姜太后的脸色有些沉郁下来,皱了眉头。
她向来不喜形于色,李太医见她这般表情,额上不觉得泌出一层细汗,犹豫了一下,又试着开口道,“不过如果太后恩准,可否容微臣查验一下娘娘生前用过的食物、茶点,或许会有线索。”
姜太后的目光从空荡荡的桌上一扫而过,眼中多有困色。
“回禀太后,晚上开宴之前适逢太子殿下出事,各桌的饭食都原封不动的给撤下去了。”小庆子察言观色,急忙回道。
姜太后侧目递给孝宗一个询问的眼神。
孝宗心不在焉的粗略回想一遍,道,“当时儿子刚到这里就传来铭儿的噩耗,桌上的食物,林氏应该是不曾碰过的。他接触过的——”
孝宗说着,就很有些厌恶的闭了下眼,然后才匆匆一指林皇后几案上的大半碗茶,“大概就只有这杯茶了。”
“看看!”姜太后却不废话,只对李太医一挑眉。
李太医领命,捧了林皇后用过的那杯茶查看,仔细的验过之后又拿起她桌上摆置的那套餐具逐一检查了一遍,倒是很有些慢条斯理。
孝宗满心的火气,站在那里自顾闭目调息。
姜太后的耐性和忍性却从来都是首屈一指,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把所有东西都检查了一遍。
“太后!”查完之后,李太医就重新抖平了衣袍对姜太后跪下,道,“奴才似乎看出点儿门道来了,不过还得请皇后娘娘身边近身服侍的那位嬷嬷过来,再当面确认一下。”
此言一出,满座众人都瞬间打起了精神,正襟危坐紧张的朝姜太后看去。
姜太后眼神一闪,遂是点头,对身边翡翠递了个眼色:“你去吧,把龚嬷嬷带进来。”
“是,太后!”翡翠福了福,快步从偏门进了偏殿。
姜太后手里捻着一串碧玉佛珠,又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林皇后横在那里的尸身道,“来人,把皇后的身子送回去寝宫,准备后事吧。”
“是,太后!”小庆子恭敬的躬身应道,招呼了几名侍卫取了软轿和黄绫将林皇后的尸首掩了抬出殿外。
不多时已经悲痛欲绝,气息奄奄的龚嬷嬷被两名宫婢扶着,有翡翠引着从后面进来。
经过这么一会儿的反省,她大约是已经消化并且接受了林皇后已逝的事实,见了姜太后就直接扑倒在她脚下,抱住她的一只脚悲戚道:“太后,我家娘娘死的冤枉,您要为我们娘娘做主,讨回一个公道啊!”
“哀家自有分寸,不会叫皇后白白的就这么去了。”姜太后道,声音冷肃而不带一丝感情,“你先起来回话。”
说罢,又转而对李太医道,“你有什么疑问就问吧!”
“是,太后!”李太医谢恩起身,先对着姜太后行了大礼,然后才转向龚嬷嬷道,“嬷嬷,您仔细多想想,今儿个傍晚到方才事发之前,皇后娘娘她都用过些什么食物或是茶点之类?事无巨细,都细细的告诉我。”
“娘娘她吃了什么?”龚嬷嬷狐疑,思忖着慢慢回道,“娘娘近几个月身子不适,胃口也不好,一般入夜之后就不怎么进食了,今儿个还要来赴宴——”
龚嬷嬷的细细的回想,却是满脸渺茫之色,“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午后用了调养身子的汤药,然后——哦,对了,有御膳房新进的海虾,傍晚那会儿御膳房的人给送了去,娘娘说是那味道鲜美难得一见,用了一些。”
说着,又补充,“可是用完之后也没听她说有哪里不适,而且这都过去两个多时辰了。”
“这就对了。”李太医闻言,终于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露出几分拨开云雾的释然表情,快步走到大殿当中,对着上面的姜太后和孝宗等人跪下,恭敬的回禀道,“太后,皇上,方才微臣奉命查验了皇后娘娘用过的花茶,却发现里面隐隐有蔬果的味道,是被兑了剂量不轻的樱桃汁子。”
“樱桃汁子?”姜太后拧眉,就近在林皇后坐过的位子上坐下,端起那茶碗闻了闻。
因为身子不适,这几个月林皇后用的茶汤都换成了清热降火的花茶,味道比较杂,如果里面真被掺进去了什么,倒真的不很容易分辨。
“你是说问题出在这樱桃汁子上?”姜太后问。
“微臣本来也只是怀疑,所以才找来龚嬷嬷询问。娘娘喝了兑有樱桃汁的茶水本来也不打紧,但巧就巧在之前她又服用了海虾,这两种食物相克,混在一起会有剧毒,所以才会害了皇后娘娘殒命。”
“呀——”后妃之中忽然有人惊呼,猛地推翻桌上茶盏。
孝宗不悦的横过去一眼,却是一位年纪小的嫔妃惊慌失措,一脸血色全无的呆坐在座位上。
“太医,太医救命!”她身边宫女连忙跪地叩头,“那海虾我家娘娘也吃了不少,您——您——救命啊!”
姜太后的眼波一扫,李太医就从地上爬起来,过去将那名嫔妃掀翻的茶水取了一点尝了尝,摇头道,“娘娘的茶汤无异,不必担心。”
那名嫔妃闻言,竟是露出劫后余生般的表情,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
“这么说来,皇后是误食了相克的食物所以导致毒发身亡的?”孝宗眉头拧的死紧,下了定论。
“这——”李太后垂首,“的确是这两种食物相克引发的中毒。”
“误食?”姜太后却是冷不防冷笑出声,紧跟着神色一厉,对着殿外的方向厉声喝道:“来人,去把梁顺安那个狗奴才给哀家押上来。”
门外马上有人领命匆匆离开。
“母后的意思是——”孝宗暗暗提了口气,力不从心的开口。
“哀家没什么意思,就是要一个清楚明白。”姜太后不等他说完就开口打断。
“皇帝——”姜太后说着就闭了下眼,唇角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重新睁开眼才又看向孝宗道,“你接连痛失妻儿,哀家知道你力不从心,你姑且坐着休息,这件事,哀家会问一个明白。”
连连遭受打击,孝宗的确是凡事有心无力。
虽然是不喜姜太后在人前这般凌厉强悍的气势,终究也只是点头,“儿子无能,辛苦母后了!”
言罢,就靠在一边的椅背上,单手撑头闭目养气神来。
姜太后遂就不再管他,仍是目光犀利的对龚嬷嬷道,“皇后平日喝的茶汤里头也会兑有樱桃汁吗?”
“没有!”为了替自己主子昭雪沉冤,龚嬷嬷打起精神,回的铿锵有力。
姜太后的眸色一沉,目光刚往小庆子身上一瞥,荣妃立刻会意,抢先回道,“方才事发之后臣妾已经擅自做主命人传令下去暂且封锁了暝宸殿四周的出路。只不过那茶皇后娘娘也不是刚端上来就饮下的,却不知道使坏的人还在不在这殿中了。”
姜太后看她一眼,赞许的略一颔首,对常嬷嬷吩咐道,“你去后面看看,把过手皇后茶汤的所有奴才都提出来一一询问,然后叫人四下里去搜,看看还有没有多余的樱桃汁子留下来。”
“是,奴婢领命。”常嬷嬷一挥手,带着几个精干的嬷嬷去了后殿。
暂时无事可做,姜太后就捻了佛珠闭目养神,顺带着等结果。
常嬷嬷那边去了不多时,倒是御膳房的大总管梁顺安先被绑了来。
“奴才梁顺安,参见皇后娘娘,皇上!”梁顺安被人推上殿来,匆忙跪地见礼。
皇后中毒身亡的事他已经有所耳闻,虽然不明其中始末,却也心惊胆战——
但凡涉及到中毒,八成就是他御膳房要倒霉。
所以走了这一路,已经是冷汗连连。
“傍晚那会儿,你是叫人去给皇后宫里送的海虾尝鲜儿?”姜太后开门见山,冷冰冰的开口,一张脸上的表情却是不动如山,威严之中更有很强的压迫力。
“是!”梁顺安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谁让你送的?”姜太后又问,语气中似乎隐隐透了丝冷笑。
“这——奴才只是按照宫里惯例做的,没有人吩咐。”梁顺安头皮发麻,干吞了口唾沫又急忙补充,“为了皇上寿宴,东南沿海的司徒节度使派人八百里加急递送了几箱新鲜的海货进宫,因为东西稀罕,所以奴才就命人做了,送去各宫给主子们尝鲜儿。不仅仅是皇后娘娘宫里,其他各宫娘娘那里都有的。”
盛京地处内陆,新鲜海产十分金贵,属于有价无市的稀缺物。
本来地方官员进献进宫是赶着孝宗的寿宴来巴结的,但梁顺安为了借花献佛讨好宫里的主子,就在拟定寿宴菜单的时候略去了这道菜,反而让御厨提前做了,送去讨好各宫。
当然了,对于稀缺吃食的处理方式,宫里心照不宣都是走的这个惯例,所有人都见惯不怪。
但既然姜太后追查下来,事情就可大可小了。
姜太后垂眸不语,不置可否。
现在各宫主子都在,梁顺安不可能说谎,否则立刻就会被揭穿。
但若是这事儿只是个巧合——
她却是不信的。
梁顺安战战兢兢的伏在地上,不多时眼前金砖已经被滴下来的汗水浸湿了一片。
梁太后沉默良久,只道常嬷嬷带人从后殿回来复命。
“太后,奴婢把经手皇后娘娘茶汤的所有宫婢都一一询问过了,没人认罪也没人见到可疑,奴婢已经将人移交慎刑司,进行进一步的拷问了。”常嬷嬷回到姜太后身边,不等她问已经主动回道,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揉的有些皱了的黄纸,呈上去。
姜太后没接,只拿眼神扫了一眼。
“这个是在后殿茶水房外头的树缝里找到的,上面有些浅粉色的粉末,奴婢已经确认过了,正是樱桃粉!”常嬷嬷道,“被兑成汁子混入娘娘茶汤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既然找到了这样东西,这就说明林皇后的死绝不是巧合也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将她毒害了。
梁太后面无表情的挥手示意她退下,一抬下巴对殿下把守的侍卫道:“把这个奴才拉下去拷问,问问他到底是谁给他支的招儿让他给各宫送的海虾尝鲜儿。”
“太后——太后冤枉啊!”梁顺安失声求饶。
却是没人理会他,很快被两名侍卫拖了出去。
姜太后静默的一瞬,才缓缓扭头看向上座的景帝,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有人谋害皇后!”
孝宗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眼中颜色依旧晦暗莫辨,嘴角抽搐着扯出一个莫名的表情,最后却是突然阴测测的冷笑出声:“一个皇后!一个太子!这是有人要肆无忌惮窃取朕的江山吗?”
最后一句话,他突然暴怒的嘶吼出来,声音震慑整个大殿。
所有人,除了姜太后之外,都匆忙从座位上起身,恭恭敬敬的跪下去。
明乐心里一声叹息——
他这个所谓“有人”,不言而喻,就是指的宋灏了。
只不过,她也确信,目前为止这把火还烧不到他们身上。
南疆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决,也无任何进展,孝宗还有顾忌,暂时还不敢公然对宋灏出手。
但是今日之后,一场众说纷纭的流言怕是免不了了。
身边宋灏也是以不变应万变。
孝宗一拳打在了软棉花上,倒也没了后话,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的变化半晌,忽而一提嗓音对这大殿外面大声道:“刘福海!叫刘福海把那两个奴才提来见朕!”
殿外的侍卫领命,飞奔而去,不多时刘公公就带着兰心和之前意图杀如玉灭口的那名御林军从外面进来。
两人都受了重刑,身上伤痕累累,尤其兰心,一路哀哭着却又几乎连哭泣的力气都提不起来,烂麻袋一样被侍卫丢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