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侄儿只是向虚心的向皇叔求教。”纪浩禹道,目光一直随着他的指尖在动,“皇叔别怪侄儿多心,侄儿的年纪尚轻,资历有限,皇叔您阅人无数,或许会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才能有这样的本事,配制出这样奇特的蛊毒来。”
纪千赫闻言却是不愠不火,唇角反而扬起一个弧度道:“你既然怀疑这毒是出自左司的手笔,那直接问他也就是了。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是他做的,哪怕是本王——想要求他保密他也不会给这个面子,又何必过来本王这里旁敲侧击。”
左司大巫医擅长的虽是邪物,但为人的性格却很直接,不管是好事坏事,只要是和他有关,他就断然没有推诿不认的道理,因为在他的概念里,根本完全就没有正邪好坏之分,他是个十分随性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偏执和任性,从来就是遵从自己的心意做事。
纪浩禹紧绷着唇角不说话,脸上神色却一直都是阴云密布,久久不肯放晴。
左司大巫医的性格他是知道,只是——
纪千赫其人他却是把握不准的。
同样,左司大巫医和纪千赫之间的关系到底要好到何种程度,他也不能保证。
“或许——”纪浩禹抿抿唇,终于缓缓抬头看向纪千赫的面孔,“对左司巫医而言,皇叔会是个意外!”
这句话,对纪千赫而言已经等同于相当严重的指责。
纪千赫拈在指间的白子顿住,唇角扬起的弧度褪去,眼中光芒内敛,只在一瞬间就深沉如海,带着叫人窥测不透的黑暗。
“今日,你的心境已经乱了。本王给你时间再回去想清楚,等你重新冷静下来了,如果还是觉得有疑问,再来和本王讨论这件事不迟。”纪千赫道,看着纪浩禹,因为神色隐藏的极好,倒是叫人听不出到底是失望还是愤怒。
纪浩禹一愣,这才后知后觉的察觉自己言辞之间的逾矩和失态。
他的心乱了,否则哪怕心里再怎么怀疑,也是绝对不会当面对着纪千赫来说这样的话。
他在纪千赫面前,始终都是戴着一张面具在生活,一旦暴露了自己的本心,就等同于是露了破绽和弱点出来,这么多年以来他的行事都谨小慎微,不叫任何人拿住把柄和软肋,所做的努力,还是在一夕之间全盘崩裂。
“皇叔教训的是。”纪浩禹垂下眼睑,苦涩一笑。
纪千赫抖平了袍子起身,举步朝门口走去。
纪浩禹没再抬头看他,只是在他前脚刚要跨出门去的时候突然再度开口道:“皇叔你是非要逼得那人现身不可的是吗?”
纪千赫脚下步子一顿,然后回头看过来。
他不说话,纪浩禹提了口气,缓缓抬头朝他看去。
他坐在席子上,保持着一个微微仰望的角度。
纪千赫站在门口,逆光之下,将他眼底的神色更加完好的隐藏起来,越发叫人觉得深不可测。
两个人,四目相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最后,还是纪千赫先开口。
他的声音依旧浅淡,纪浩禹却能领会的分明——
他已然是动了怒气。
纪浩禹笑了笑,脸上又恢复了往常那般散漫不羁的笑容,他提起旁边桌上简陋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倒是破天荒的没有挑剔,兀自喝了一口,然后再次看向纪千赫的时候,就越发显得有恃无恐了起来。
“皇叔,真要论及心境,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你早就不复当年的那份平常心了。”纪浩禹道,语气轻缓的看着纪千赫,“你的宏图伟业,你的雄心抱负,无不是在三十多年前就都已经抛诸脑后,烟消云散了。这么多年以来,你把持军政大权,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看似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别人看到的都是一国摄政王高居云端的无限华彩,可是你执着至今,为着的却不过就是赌着心里的一口怨气罢了。无可否认,那个女人的抛弃和背叛,早就将您本该璀璨辉煌的人生推离了原来的轨迹。你不再为这天下去争去斗,却只一心执着于对她的报复。你操控一切,掌握一切,所有的目的都不过是为了针对她,皇权富贵于你,全然都不过是你用以惩戒她的手段罢了。皇叔,你这一生,本该惊才艳绝睥睨天下的,可是——”
纪浩禹说着,就是怅惘的兀自一声叹息。
他站起身来,手执粗瓷的茶杯走过来,在纪千赫面前两步之外的地方站定。
纪千赫一直不动不语,甚至于连眼底的光彩都没有改变分毫,听着纪浩禹的这些话,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矢口否认。
纪浩禹站在他面前,眼神复杂的看着他:“皇叔,论及未达目的不惜一切的手段,侄儿在您身边学习了许多年,可是最后收入囊中的也不过凤毛麟角罢了。您苦心孤诣,筹谋算计了这么久,用了自己一生的光阴来布局,最后想要的到底的什么?无可否认,你的手段的确高超,于无形之中引到了她一生的轨迹,夫妻离心,母子分离,您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较之于您,她的处境却更要凄惨三分。如果只是为了报复,这样难道还不够吗?或者就如你当年对我母后所做的那般,直接用她一条性命偿还。像您如今这样一再逼迫,最终所求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段牵扯了三十余年的前尘旧事,已经被埋藏在记忆里封存的太久,此时再翻出来,纪浩禹难免感慨,到了最后,语气之中却满满的都是无奈。
纪千赫审视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却是轻声的笑了:“没想到她居然会对你说这些。”
这个所谓的“她”,自是指的苏皇后无疑。
其实也无怪乎纪千赫意外,当年苏皇后去世的时候纪浩禹还只是个年幼的孩童,这些话她不可能透露给旁人知道,要留下来就只能是亲口说给纪浩禹听的。
纪浩禹闻言,不过苦笑一声。
他仰头又饮了口水,然后便讽刺说道,“她跟皇叔一样,对于某些事,都是太过执着了,只可惜她没有皇叔这样的资本和能力去固守这份执着。所以现在纵观全局,也唯有皇叔你才是永远立在云端运筹帷幄的不败之人,其他人,伤了死了,哪怕是灰飞烟灭也全都不值一提。”
纪千赫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突然敛了神色道:“她交代给你的遗言到底是什么?除了夺位之外,一定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吧?”
苏溪虽然是被公认的大家闺秀,毓质名门,温和婉约,可是在他心里却是十分清楚,那个女人从来就不是善类,别的姑且不论,就只从她临死之时为了泄愤而勒令纪浩禹一定要夺得大兴的储君之位这一点上就可见端倪。
纪浩禹的唇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的斜睨他一眼,“皇叔您掌控全局的本事从来都叫人叹为观止,您觉得呢?”
纪千赫闻言,却是突然仰天笑了一声出来,仿佛是预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
他只笑了一声,片刻之后再次看向纪浩禹的时候目光之中便带了嘲讽。
“她叫你杀了我?”他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那个女人,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对自己的儿子也用了这样的心计来谋算,他当时倒还是小瞧了她的。
纪浩禹听着,也跟着笑了起来,眉目之间嘲讽的意味却比纪千赫还要浓厚几分。
最后他却是摇头:“不!在这一点上,母后她和皇叔您的初衷都是一样,她的确是吩咐我要伺机替她杀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不是皇叔你,而是——”
纪浩禹的话没有说完,内里乾坤却已尽数显露。
纪千赫一直沉稳冷静的眼底瞬间卷起惊涛骇浪,无形之中全身上下已经凝满一层戾气,莫名的,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跟着被冷锋冰冻了一般,凛冽的叫人心里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纪浩禹与他打交道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失态,不觉的心神一敛,就跟着戒备起来。
“母后的遗愿,我不能违背,但是就目前来看,想要和皇叔为敌,我还是自认为没那个本事的。”深吸一口气,纪浩禹又再继续开口说道,“所以今日便恕侄儿冒犯,先问一问皇叔,您最终的打算到底如何?如若您一再逼迫那人的目的是与我相同的话,那我也就大可以不必再为了这事儿费心了。”
这么久以来,这也算是纪浩禹在纪千赫面前所做的最过分的一件事了。
纪千赫眼中神色晦暗莫名,冷冷的看着他:“说了这么多,旁敲侧击的试探,你无非就是在替那个丫头求卜前程,说到底,你终究还是觉得她这一次出事和本王有关?”
过往的那些事早就尘埃落定,再翻出来,其实已然没了多少意义。
纪浩禹会无所顾忌的说了这么多,也是料定了以着纪千赫包容天下的心怀,不会真的和他翻脸无情的来计较。
这会儿心思被纪千赫一语戳穿,他倒也坦然。
“这一次的事情巧合之处太多,由不得我不怀疑,而在这普天下之下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也唯有皇叔你而已。”纪浩禹道。
“何以见得?”纪千赫冷笑,“就算你怀疑本王,至少也该给出个合理的理由来,捕风捉影的事情,不提也罢!”
“我是没有证据,可皇叔你却有做这些事情的动机,否则今日你也不会破例借兵给她围堵彭子楚了。”纪浩禹道,眉峰微敛,“围堵彭子楚是假,你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不遗余力将她困死京城,只要拿捏了住了她,宋灏就算是后面察觉了你的意图,也就算是他已经走到了天边去,迟早也会回来。而只要把持住了他的行踪,你就不必担心你等的那人会一直的避而不见了。”
要用来作为引诱姜太后现身的诱饵,明乐或许不够分量,但是作为她亲生儿子的宋灏却可以。
纪千赫当时之所以会放了宋灏离开是因为已经从宋灏的种种布署之下洞悉了他对明乐一心袒护的那份用心,因为知道有明乐在他就一定会回来,所以才会暂时放手叫他离开。
倒也不是他在这件事上存了什么迂回犹豫的心思,而是相较于过往的三十余年,他也不在乎多给宋灏一点时间去了结私事。
从心底里讲,他对宋灏处事的作风和手段倒是有些欣赏的。
“既然你知道我势在必行,就最好不要打岔。”纪千赫并没有否认纪浩禹的质问,只是冷声说道,“那个丫头本王的确是要留下她来,所以你也不要动旁的心思了,否则的话,结果就只会是得不偿失。”
他的态度十分强硬,纪浩禹就知道,在这件事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他们所有人都安分守己自是最好不过,否则真要逆了纪千赫的意——
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脑儿说了好些的话,纪千赫这会儿也有些耐性耗尽。
他甩袖转身。
纪浩禹皱眉看着他的背影,终究还是心一横再次问道:“皇叔,之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这样不择手段的逼迫她现身,真的就只是为了报复或是要她死吗?”
这一次,他问的十分直白。
纪千赫的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随后冰寒冷漠的声音才缓缓传来:“如若不然呢?”
“我只是想不明白,如果你就只是想要她的命,又何必如此的大费周章?你想要动她,方法和途经都多的是,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得偿所愿了。”纪浩禹道。
纪千赫是个十分骄傲而自负的人,按理说来他的内心越是强大就越是不可能原谅那个女人,这个人的性格,绝对是眼里不容砂的,背弃了他的,哪怕是亲手摧毁,也永远都不可能回头,譬如当年的苏皇后就是个最好的证明。
可是他对姜太后的忍耐力,却是叫人生疑。
“你的确是不明白!”纪千赫由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沙哑的浅笑。
下一刻,他回头,目光凛冽,杀意纵横:“哪怕她唯有死路一条,也只能是本王亲自动手,而哪怕是得要本王亲手操刀来和她清算旧账,那也只能是要她自己走到本王的面前来,而没有本王纡尊降贵找上门去的那一说。”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她的性命那般简单,他要的——
是偿还!
所有人的天堂地狱,都只操纵在他的一念之间。
她不回头忏悔,他就坚守在原地,直到有一天天地幻灭,拉着她堕入地狱也要把前情旧账都一并清算彻底。
话到最后,纪千赫突然就闭眼笑了一声。
那笑容嘲讽至极,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冷酷和愤怒,看的纪浩禹眉心深锁,一阵恍惚。
“不管怎么样,有一点你还是说对了,这江山天下对本王而言的确不值一提,本王所要,不过是这操纵这生杀予夺俯瞰众生的无限权力,至于皇位——到底由谁来坐,又有什么关系?”纪千赫道,字字句句出口都清晰冷厉,“你有雄心抱负,也有手腕能力,大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待到我百年之后,这里的一切都都是你的,也或者现在你就有这般魄力和手段一举扳倒本王?否则的话,就不要触本王的底线——”
他说着就若有所指的看了眼里头内室的方向,语气更显冷漠道,“里头的那个丫头的脾气和姜清苑比起来不妨多让,趁着还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本王劝诫你一句,早点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否则的话,闹到头来,终究抵不过一场笑话。”
关于江山大位之争,这算是他头一次当着纪浩禹的面表态,可是如今的这番话被他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却是怎么听来都叫人觉得难以受用。
纪浩禹神色复杂的看着他,心中百味陈杂。
他和纪千赫之间敌对的立场是天定的,从当年苏皇后死的那一日起就已经是如此,无从更改。
过去的十多年,他明里暗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无不是冲着扳倒他的目的去的。
可是这一刻,在听了他这番话之后就只是觉得无奈罢了。
其实他早就猜测到了,在纪千赫的眼里或许根本从来就没把这个皇位和江山看在眼里,这一日得他亲口承认,反而会觉得无所适从。
纪千赫不再迟疑,转身大步离开,明明是洒脱而豁达的一个背影,落在眼睛里却总叫人觉得萧索和孑然。
纪浩禹没再进去看明乐,把手里茶杯顺手搁在旁边的一个架子上也跟着离开,接下来的几日他也没有再来,左司大巫医这里一直都是长平一个人在照应,红玉每日早晚会过来一趟,也只是看一眼就走。
明乐一直昏睡了五天四夜,第五日的日落时分才醒。
她自己没什么意识,只是觉得这一觉睡的很长,梦里总是迷迷蒙蒙的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易明澜的小时候,父母和大哥的样子,还有那一段十分欢乐无忧的童年时光,还有自己趴在母亲床前逗弄一双新生弟妹时候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