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车外总算空荡下来, 静得不见半分动静。
人少得有些不习惯,云琅清了下喉咙,不很敢回头看, 尽力从容寻常、不着痕迹地悄然往马车外挪。
萧朔闭上眼睛, 按了按额头:“云琅。”
云琅才挪开半尺, 扶着车厢, 顿了顿。
此前梁太医一针扎倒了他,云琅的血脉方通, 身上还乏得很,只觉得没一个地方不难受。
云琅原本就使不上力气,听见萧朔语气里的余悸,就更挪不动了。
萧朔阖着眼,并不拦他, 声音仍低得反常:“云琅。”
云琅皱了皱眉,撑身转回来。
萧朔心中有难解的梦魇, 云琅知道, 这回特意没弄出血来吓唬他,眼下看萧朔的反应, 心里却又有些没了底。
云琅不太放心, 握住萧朔的手臂, 探头看了看:“小王爷?”
萧朔静坐着, 没有回应。
云琅摸了摸他的腕脉,不大能摸得明白,又看了半晌萧朔的脸色。
云琅将手收回来, 有些后悔。
他守在宫外,不清楚朝堂上下都出了些什么事。却也不必细想就知道,归根结底, 定然不会有半分叫人好受。
不论为何……都不该在此时跟萧朔胡闹这个。
云琅反省了一刻,清心明目,低声道:“你的腿……”
萧朔打断他:“没事。”
“当真没事?”云琅自己也跪过,时间一久,起来后就难受得很,几天走路都不顺当,“你仔细点,麻了疼了都是不对劲,要叫大夫看的。”
萧朔此时不想说这个,蹙紧了眉,低声道:“当真没事,别管了。”
云琅到底不放心,去掀他衣摆:“不行,你先脱了裤子叫我看……”
萧朔低了头:“……”
云琅:“……”
萧朔看着云小侯爷,心中一时百味杂陈,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云琅。”
云琅面红耳赤,咬着牙:“你若没好话,便不必说了。”
萧朔静了片刻,挪开他的手,把自己被轻薄了的衣摆盖回去:“倒没什么,只是我肖想你已久。”
“自你我少年起,我便已有此心。故而有时难免生出些冒犯轻薄的妄念,每到此时,便觉分外对不起你。”
萧朔看着他,忍不住感慨:“却不想……云少将军用兵突飞猛进,开起窍来,竟也一如——”
云琅恼羞成怒,一口结结实实叼在他手腕上。
云少将军的牙口也一如往昔,萧朔腕间刺痛,不动声色,俯身将人捞回来:“难受得厉害?”
云琅从耳后滚烫进了领口,皱着眉,咬着他口齿含混:“什么?”
“我这般捉弄于你,你竟都没力气同我动手,将我撂翻了扔出去。”
萧朔将人放在膝上,按了腕脉,仔细诊了一阵:“下次再有此事,先同梁太医说,不要封你膻中穴。”
云琅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
萧朔没能听清:“什么?”
云琅看着他,心说你是没挨过梁老太医的夺命连环针,还敢不让封膻中穴,天灵盖都给你封上。
身上还格外不舒服,云琅不想叫他担心,随口应了:“行,我跟太医说。”
萧朔细看了云琅气色,将他放下来,侧身让出马车的一侧坐榻:“躺下。”
“不好吧?”云琅有点拘谨,坐得端端正正,同他客气,“开封尹还在车底呢。”
“……不必管了。”萧朔按了按额角:“主簿自会送他回去。”
“府里这般多马车吗?还是雇的?”
云琅有点心疼银子:“你今日同皇上对着干,日后圣恩只怕就没过往那般隆重了,好歹省着些……”
云小侯爷自小便是这个脾气,越是害臊不自在,话反倒越多得停不下来。
萧朔知道云琅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索性收了手,仔细端详着他。
云琅被端详得更不自在:“看我干什么?”
“果然不同。”萧朔道,“以往替我败家,恨不得下狠手坑死我,如今刚过了明路,便管着我不准乱花钱了。”
云琅:“……”
云琅气血通了一大半,挣扎着撑起来,磨牙霍霍准备立时下狠口咬死萧小王爷。
萧朔看他动作吃力,眸底无声暗了暗,伸手将人拢住,展平放在坐榻上。
云琅跟他犟着力气,呛了下,咳了几声:“小王爷,有些事我才想通,有不少细处,可还没来得及想得透彻清楚。”
云琅看的书多,很是警惕:“你不要以为趁我不备,诓着我过完了明路,就能顺理成章,先婚后那什么……”
萧朔放开手,用力按了按额头:“后什么?”
云琅都不好意思说,一把攥住衣领:“你还真是诓着我过完了明路?!”
“……”萧朔挪开他的手,替云琅把假模假式攥皱了的外衫剥开,细致脱下来。
他早不是第一次替云琅推宫过血,这些事都做得格外熟练,将脱下的衣物叠好,搁在一旁。
云琅这些日子在府里养得精细,虽说仍没改见了点心就不好好吃饭的毛病,总归也补回了些分量,不再像刚回府时那样瘦得惊心。
只是气血长久不畅,这般折腾了半晌,竟也没能暖和过来多少。
萧朔将云琅放平,替他按了几处大穴,察觉到云琅筋骨下匿着的隐痛微栗,无声阖了下眼。
云琅的气血不足,根基不稳,梁太医不会不知道,本不该封住他的膻中、太渊两处穴位。
既然明知道,却还是下了狠手,只会说明云琅当时的情形实在太凶险。
刀剑加身面不改色、生死都能等闲笑谈的云少将军,险些叫故人长辈们几句话硬生生戳乱了心脉血行。
“又自己在那儿想什么?”
云琅缓过一阵穴位牵扯的酸麻痛楚,看着萧朔脸色,扯扯他袖子:“有话说话,每次见你这般脸色,我都要想一遍,是不是又在什么地方不小心欺负了你。”
萧朔不曾想到云小侯爷也会反省这个,扫他一眼,去暗匣内拿护心丹:“我也有些事情,尚不及想透彻清楚。”
云琅正要说话,闻言微怔,抬了头看着他。
“时至今日,我仍定不准,所求的究竟是对是错。”
萧朔背对着他,将丹药自玉瓶内倒出来,又将玉瓶仔细封好,搁回暗匣:“你我已彼此交心,并无半分疏离怀疑,其实并不必强求太多。我有时也会想,纵然这般下去……”
萧朔攥了药转回来,正要同老主簿清水,扫见云琅脸色,一把将他牢牢扶住:“怎么了?”
云琅说不出话,借力坐稳,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下。
他心悸得太厉害,哪怕不诊脉都看得出。萧朔不及多想,将护心丹喂到云琅唇边,低声道:“先咽下去,我帮你推行血脉,将药力散开。”
云琅有些累,只想好好歇一会儿,摇了摇头,阖了眼靠回去。
萧朔看着他神色,慢慢蹙紧了眉,低声:“云琅。”
云琅倚着车厢,压了压纷乱心神:“你怎么还……”
云琅生性说不出这般矫情的话,静坐了好半晌,终归一笑:“无妨,既然这样,你就先想清楚。”
云琅摸了摸贴身戴着的玉佩,将心悸硬压回去,笑了笑,洒脱道:“左右咱们俩也已绑在一块儿了,做兄弟挚友不错,做父子叔侄也很好……”
萧朔蹙了蹙眉:“这般宽泛么?”
“宽泛些好,有得辗转腾挪。”
云琅很是熟练,大方教他:“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兄弟挚友做不成,总还有别的……”
萧朔伸出手,覆在云琅嘴上,将剩下的话尽数敛去。
云琅怔了两息,抬了眼睛看他。
“自小你的脾气就急,我有三句话要说,说到一句半,就要抬头在房顶上找你。”
萧朔探身,吩咐了马车回转王府,坐回车内:“这些年了,也不见你有半分要改的意思。”
云琅愣了半晌,匪夷所思挪走他的手:“小王爷,你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说话慢?”
两人一块儿长大,云琅最不怕翻旧账,跟他掰扯:“是我一个人听不全你说话吗?端王叔听全过?王妃听全过?整个王府就只有老主簿能等你把话说完……”
萧朔摇了摇头:“父王母妃想来已神仙眷侣、相伴逍遥,没时间听我叨扰啰嗦。”
“如今我想说的话,只会说给你一个人听。”
萧朔淡淡道:“故而,你也该设法克服一下。”
云琅深吸口气,忍着不咬萧小王爷慢慢呼出来,用力按了按额头。
“方才,我的话就并没说完。”萧朔道,“我刚说到,你我已彼此交心——”
“不疏离不怀疑,不用强求,这么下去也行。”
云琅实在愁得不行,替他总结:“你直接往下说行不行?”
萧朔静了片刻,缓声道:“不行。”
云琅:“……”
“就这般下去,总归你稀里糊涂,也会与我生同衾、死同穴。”
“我原以为,这就够了。”
萧朔道:“但……就在方才,我才知道不行。”
萧朔抬眸:“我不甘心。”
云琅怔了半晌,侧过头抿了抿嘴:“怎么就是稀里糊涂了?”
他自觉机警得很,并不算好骗,低头不情不愿嘟囔:“死同穴不就是讲义气同生共死吗?生同衾是你半夜说你冷,府上炭火又不够,老主簿不给你暖炉……”
“……”萧朔心平气和,看着机警的云少将军:“我若下些狠手,你如今不止与我同进同退,只怕早同榻同房、同进同出,龙凤胎都有三对了。”
云琅从没想过萧小王爷竟还有此等野心,愕然半晌,难以置信抬头。
“只是打个比方,我知道你生不出来。”
萧朔同老主簿要了清水,将护心丹递到他唇边:“张嘴。”
云琅还没回神,下意识跟着张了下嘴,便被萧小王爷行云流水将药塞进去、灌了口水,按着嘴不准吐,沿喉间穴位反复顺了几次。
云琅不由自主咽了药,心情复杂:“……”
“你不必担忧,也不必心存半分怀疑不安。”
萧朔缓声道:“你我之中,我才是那个日日忐忑惶惑、夜夜辗转反侧,怕一不留神就要被抛下的。”
云琅半点没看出来:“你实在太忐忑,以至于动辄将我气得冒烟、吓唬我要去醉仙楼吗?”
“是。”萧朔承认,“我装模作样久了,藏得深些。”
云琅被萧小王爷坦然得没了话,心服口服,同他抱了抱拳。
萧朔静坐一阵,继续低声说下去:“我原本觉得,只要你不走,愿意同我生死一处,纵然一直这样装傻下去……”
“萧朔。”云琅咬了咬牙,“随你怎么想,我是不是装的,你——”
“纵然你一直这样,真傻下去。”
萧朔不和他拧,改口:“也没什么关系。”
云琅:“……”
云琅:“?”
萧朔见他无论如何不肯躺好,索性握住云小侯爷乏力到软绵绵挠过来的胳膊,将人整个端过来放下:“我如何不知,这些年的事,一桩一件,你都背在身上,算成了自己的错处。”
云琅身上正冷得难受,隔了衣物,被他温热胸肩护住,不自觉怔了怔。
“油煎火烤,日日凌迟。”
萧朔低声:“你如何还准自己想别的……如何还敢想别的。”
萧朔叫他靠在自己身上,狠了狠心,替云琅一点点碾摩周身大穴:“那日我带你去家庙,曾试探过你,若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会不会高高兴兴同我进去。”
“只问了这一句。”萧朔哑声道,“便叫你疼到那般地步。”
云琅此刻疼得也半点不轻,被他按着穴位,冷汗涔涔渗出来,咬牙尽力忍着:“你轻点……”
“轻了不见效用,寻常人这些穴位都不该疼,最多只是酸麻胀痛。”萧朔道,“一处煎熬,便蛰着一处旧伤。”
云琅筋骨微栗,下死力气忍了,别开头紧阖上眼。
“不必忍着。”萧朔将空着的手递过去,“疼就咬我。”
云琅已忍了半晌,叫他硬生生气乐了:“我虽说命犯白虎,也不是这个犯法……”
“我不知太傅与国公说了什么,竟这般硬逼着你开了窍。”
萧朔却不打算再说这个,将话头转回来:“我只知道,你终于想明白该怎么进我家庙的这一个时辰里,百味杂陈郁结于胸,只怕没多少念头是值得高兴的。”
“但凡长辈,没人不说你生性豁达。”
萧朔看着他,伸手拢上云琅后颈:“可我知你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