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书房递消息,又要了一百个插销。
老主簿带人装满了三个箱子,瞄着王爷出府, 亲自送过来, 屏息敲开了书房的门。
云琅收拾妥当, 已同王爷一处早睡早起, 用过了早饭。他还没到出门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桌前, 沉吟着研究桌上的插销塔。
老主簿抱着箱子,小心翼翼:“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一言难尽。”云琅试着捏住一个,挪着往外抽了抽,“府上有夜行衣吗?劳您帮我弄一套,我晚上要用。”
老主簿愣了下, 瞬时抛开旁杂念头,紧张道:“您要去什么地方?可有什么危险吗?王爷——”
云琅摆了下手:“不妨事, 只是去探个路。”
云家以武入仕, 有家传的轻功身法。云琅从小练得熟透,还嫌无聊, 又去金吾卫里滚过一圈, 同先帝手下暗卫也常有较量讨教。
战场拼杀讲究的多是大开大阖, 云少将军武功路数矫捷轻灵, 其实有些相悖,真上了沙场并不很顺手。
当初刚进朔方军时,云琅总要被端王拎着教训几番。不能在马背上坐不住, 不能嫌马慢跳下来自己跑,也不准蹦起来打人家对面将军的脑袋。
云琅被端王按着打磨了好几年,才终于堪堪适应了战场马上搏杀的身法。但他毕竟不长于此, 去朔方军时又年少,筋骨还未长成,力气天然不是强项。莫说和端王在马上拼斗,真对上全副披挂的重甲骑兵都尉,也要想些办法才能智取。
可若是不用打仗,要论潜进哪个地方探一探路、摸些消息,京城内外找遍,也翻不出来几个能比他自出手更靠得住的。
云琅琢磨着插销塔,险些抽塌了一次,堪堪扶稳:“这几日的拜帖里,可有集贤阁那位杨阁老一系的?”
“有几张,只是都搁置了。”
知道云琅夜里才要出门,老主簿稍一怔神,忙道:“有,礼部和礼仪院的人来过,国子监也有人来,特意留了帖子。”
云琅接过帖子,大略扫了一眼,搁在一旁:“压下去,再等。”
“是。”老主簿低头记下,“是要等再有些分量的官员吗?”
“国子监司业,倒也不是一点分量没有。”
云琅已记清了萧朔整理那份名单,摇了摇头:“只是这些人,都还只是他明面上的门生。”
萧小王爷在明,原本便被皇上打定了主意扶成活靶子,拿来和对方玉石俱焚。
如今对面势力虽隐在暗中,却已隐约摸出端倪,双方在皇上眼皮底下暗中较力,拼得是谁更坐得住。
不能进不能退,这位被他们蒙对了、又不讲道理不按套路逼出来的杨阁老,如今只怕才是最难受的。
“开封尹立场,他心里大概也清楚。卫准的脾气,最多只能作壁上观,不会任他驱使。”
云琅摸出了敲门,自层层叠叠的插销塔中慢慢抽出来一个,搭在最上面:“按我被试霜堂捡回去的次数,他手下可使唤得动的寒门子弟,只怕不下数十人。”
老主簿听不懂这些,只是想起试霜堂那些密辛,心里一阵难受:“哪怕为了王爷,您也切不可再叫自己伤成那样了。”
云琅失笑,摩挲着桌边茶杯,慢慢转了个边。
老主簿没得着他回应,心头不由一紧:“小侯爷?”
“我自知道轻重。”云琅道,“不打紧。”
老主簿看着他,反倒越发不安,快步过去,将书房门牢牢关严。
“……”云琅回神抬头,看着眼前情形,一时甚至有些敬佩:“咱们府上是人人立志,要将我关上捆起来吗?”
“若是将您关上捆起来,便能叫您平平安安的,我们纵然挨骂受罚也做了。”
老主簿低声道:“如今情形的确凶险,可真遇上要衡量抉择的时候……”
“我也会先考虑他。”云琅道,“我方才走神,是去想别的了。”
老主簿怔了怔:“想什么?”
“我如今情形,身上旧伤,未好全的还有总共七处。”云琅沉吟,“经脉不畅,一是血气虚弱、不能时时推行,二是当初受了伤,未加处置,放任着落了病根。”
老主簿一颗心骤然悬到了嗓子眼:“您怎么忽然说这个?”
云琅伤得重,府上自然没人不知道。可老主簿这些日子亲眼看着云琅被梁老太医扎成刺猬,躺在榻上宁死不屈,从没见过云小侯爷招供得这般痛快。
事出反常,老主簿反倒满腔忧虑,上去急扶他:“可是旧伤又发作了?!您先别出门,我们这便去请梁太医——”
“不是。”云琅将人按住,“旧伤罢了,我如今康健得很。”
老主簿忧心忡忡:“您上次也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咳了半盆的血。”
云琅被人翻惯了旧账,如今已然不知道惭愧,认错得格外顺畅:“上回是我胡扯,太不像话。”
“这次确实不是虚言。”云琅拉着他,诚恳老实,“您信我。”
老主簿仍满心迟疑:“您上上次叫我信您,下了榻,还没出门就旧伤发作疼昏了。”
“这也着实过分。”云琅反省,“旧伤发作了,如何还能胡乱折腾?小命不要了?得关上绑起来。”
小侯爷今日的态度实在太好,老主簿反倒尤其没底,一时有些担忧王爷的房顶,牢牢守着门:“既然……您为何忽然说起这个?”
云琅等了半天这句问话,清清喉咙,高高兴兴:“萧朔说要弄个药池,陪我一块儿泡。”
老主簿愣了下,忽然想起来:“府上说要修汤池,是用来做这个?”
老主簿日日盼着两人多读书,如今竟已突飞猛进到这一步,格外欣慰:“好好,您放心。我们定然照着这个用途修,修得舒舒服服、宽宽敞敞的。”
云琅对汤池要求倒不很高,里头有水、能装下两个人就够,点了点头,兴致勃勃道:“照他说的,哪儿受过伤,就要沾了药油按摩那个地方。”
云琅耳后有些热意:“我没睡着,琢磨了半宿,觉得我伤得有点少。”
“……”老主簿刚欣慰到一半,“什么?”
“伤得少啊。”云琅很惋惜,“满打满算,还没好全的也就七处,还都是前胸后背肩膀上的。我自己摸着都没什么肉,硬邦邦有什么意思。”
老主簿一时几乎没回过神,磕磕巴巴道:“所,所以……”
“我在想。”云琅已琢磨了半宿,此时还纠结,捧着茶杯,“现在往屁股上捅一刀,来不来得及。”
老主簿:“……”
“又怕汤池几日就修好了,我这伤却还没好。”
云琅考虑得周全:“到时候下了水,还没干什么,倒先见了红,凭小王爷看过那几本小破话本只怕跟不上……”
“小侯爷。”老主簿实在忍不住,犯颜直谏,“恕老仆直言,您的话本……看得只怕也没比王爷强到哪里去。”
云琅莫名:“我什么都看过,哪里不比他强?”
在外头东奔西走的时候,云琅躲在山间破庙里养伤,无事可做,全靠看这些东西打发时间。
山高皇帝远,地方的书局书铺管辖不如京城这般严格,话本远比京城野得很。单一个温泉,就有少说十来种二十种写法,醒着的昏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各有各的妙处,远不只京城里这些情节手段。
云琅这次回来的急,又是奔着死路来的,还有些随身的东西没带回京,留在了半道上。
若是萧小王爷再找不到下册,只怕就该琢磨琢磨怎么带话给地方旧部,把他自己珍藏的几本话本设法托人送回来了。
老主簿听着,心情复杂:“您是说……外头的话本花样繁杂,什么都有。”
“是。”云琅没好意思说得太直白,见老主簿说了,索性也承认,“的确比京里面的丰富。”
老主簿:“光是温泉,就有二十种写法。”
云琅点点头:“是。”
“您看了二十种写法。”老主簿道,“现在为了让王爷揉一揉……决心自己扎自己一刀。”
云琅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这二十种写法里,有要动刀子的吗?纵然有……是这么用的?就生往上扎?不都是在烛尖烧热了,沾着蜂蜜——”
老主簿堪堪顿住话头,咳了一声:“总之,又哪有一种是像您说得这般的?”
老主簿活了几十年,头一次见两人能把日子过成这样:“您幸亏是在这儿说了,要是您一时上头,去找王爷说……”
“我没忍住,同他说了。”云琅淌在桌上,“您猜这一百个插销是做什么的。”
老主簿:“……”
“我还当我天赋异禀,想出了第二十一种。”云琅有些怅然,叹了口气,“原来与前二十种还这般不一样。”
老主簿一时有些想给王爷送碗定心安神汤:“您往后……有什么念头,先同我们商量商量。”
老主簿知道插销是做什么的了,叫来玄铁卫,叫给书房每道门窗各安上十个:“切莫直接去找王爷了。”
云琅看着一屋子叮叮当当的玄铁卫,怏怏不乐,趴在桌子上:“知道了。”
“您的匕首是不是又被王爷收走了?”
老主簿看他手中空空荡荡,已猜出了是怎么回事,“王爷睡个好觉不容易,您先别去拿了,若是实在没有趁手兵器,老仆去开府上兵器库……”
“倒不用。”云琅摸了摸袖间飞蝗石,“我爱用那一柄,就是因为它好看。”
云少将军自小惯出来的毛病,用什么都要用最好看的。每次随军出征,宁死不戴笠子帽,不穿四五十斤的步人甲,银袍银铠银枪,枪头上还要簪一簇正红的枪缨。
挑匕首,趁不趁手姑且不论,自然也要先挑个花里胡哨看着便极贵极值钱的。
云琅吹着参茶,忽然想起件事:“他是不是说过,我的枪和箭都在大理寺?”
老主簿一时没能跟上云琅的思绪,愣了下,点点头:“王爷的确说过……想来应当不差。”
“当初事情出得急,各方都没来得及反应。”
老主簿道:“那时是当今皇上、当年的六皇子兼执着大理寺。大理寺卿查得雷厉风行,当日定罪,当晚便将府里的东西尽数抄没了。就连王爷后来去要,也只是被客套话给送出了门。”
云琅大致知道这些,点了下头,回想了下:“如今的大理寺卿,还是姚厚么?”
“是。”老主簿道,“就算如今论起来,朝中这些旧官故署,大理寺也是最早跟着当今皇上的那一批心腹。”
老主簿还记得当时情形:“当年六皇子初封贤王,开始崭露头角,便是藉由大理寺协审的一场大案,硬生生扳倒了上代三司使……”
云琅正走着神,忽然出声:“三司使?”
“是啊。”老主簿点了点头,“是个盐行的案子,当时闹得很大。”
“上代三司使是江陵王萧延平,据说是下头的官员与他勾结,一夜屠了人家盐行满门。”
老主簿那时还未入王府,细想了想,给云琅大略讲了讲:“盐行的人上京告状,开封尹派人下去查案,竟在下面受了重伤,险些没能回得来。”
这个案子当时闹得满城风雨,京中几乎没人不知道。只是时间太久,已过去二十五六年,渐不被人提起了。
如今朝中,还有记得此事的,也要么年事已高,清闲养老不问世事,要么尚在埋头钻营、各谋出路,没人再闲谈这个。
“此事官官相护,按得极死,求告无门。”
老主簿给云琅续了杯茶,继续道:“上代开封尹争了半年,心灰意冷,竟当堂辞了官职告老还乡。先帝派人去追,没能追得回来。”
老主簿道:“开封府无人主事,朝中又无储君兼任。只得按照祖制,在皇室子弟中选出一位,代领开封府……”
云琅问:“就是咱们如今这位皇上?”
“是。”老主簿点了点头,“后来——”
云琅搁下茶杯:“为何不是端王叔?”
“怎么会是先王爷?”老主簿停住话头,愣了下,“先王爷是战将,于情于理,也该找个从文的皇子啊。”
云琅思量着此事下藏着的深意,摇了摇头:“二十五六年前,端王叔还没开府,就知道自己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