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知政事看着他,有些惊讶:“老夫与蔡太傅是旧相识,琰王竟也不意外么?”
“谁与谁相识,都不意外。”萧朔道,“世事颠沛,人各有志。原本相识的被迫分道,原本至交的成了陌路,也不意外。”
参知政事步伐微顿,看了他一阵,眼底复杂良久,轻叹一声。
萧朔道:“大人不必言谢。”
参知政事话未出口,不由怔住:“你如何知道,老夫是来道谢的?”
萧朔并无耐性同他打机锋,蹙了蹙眉,不再开口。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终归半分看不透,勉强一笑:“罢了……你受不受,是你的事。”
参知政事拱手:“老夫那个不肖的学生……有劳琰王,仗义搭救。”
萧朔侧身,避了他这一礼。
参知政事看他眼中几乎镇不住的无谓不耐,一阵哑然,不再绕圈子:“枢密院谋兵,从先帝朝到如今,最大的阻力都不曾变过。一则端王府,二则云将军。”
“端王在时,朔方军水泼不进风吹不透。三年一轮换,领了军功戍边归乡,便补充进禁军,直入殿前司。枢密院空有掌兵职权,却派不上半分用处。”
参知政事道:“端王殁后,云将军又死守朔方军一年,将士们悲怆抱团,更成铁板一块。”
参知政事:“要破这一块铁板,便要从王爷与云将军下手。”
萧朔眸底一片冷凝:“如何下手的?”
“那枚玉麒麟,是先皇后赐给云将军的镇命之物,宫中皆知。”
参知政事缓缓道:“搜查镇远侯府时,大理寺报,在镇远侯府藏有巫蛊之物。政事堂依例派人监察,挖出了装有玉麒麟的偶人魇阵。”
参知政事看了看萧朔:“那时琰王府闭门谢客,不见外人……此事王爷大概并不知晓。”
萧朔静听着,眼底沉得不见波澜。
参知政事道:“事涉朝臣宗室,政事堂不敢轻断,报到文德殿,最先来的却是云将军。”
“此案原本极凶险。”
参知政事:“寻迹而查,是琰王府的一个下人去同云将军要了玉麒麟。魇阵之内,有王爷亲笔手书,有云锦布片。若再有玉麒麟佐证,几乎再难翻案,况且那时情形……王爷心中该当有数。先帝有心无力,能左右的已很少了。”
萧朔问:“他做了什么?”
“那时镇远侯府尚未定罪,云将军品级仍在,入了政事堂,一言不发,夺了那证物便走。”
“那一案的主办官员上前拦阻,云将军却坚称魇阵内藏的玉麒麟是假造冒充,琰王无辜受冤,有歹人别有用心。”
参知政事:“争执之下,云将军将那证物夺了,抛进了金水河。”
萧朔胸口一滞,慢慢阖了眼,尽数敛去神色。
“苦主不查,证物毁损,此案不了了之。”
参知政事道:“主办官员心中疑虑,与开封府合力,暗中追查数年,竟一路摸出条大理寺与枢密院的暗线。”
“琰王府的下人,是枢密院派人收买。那封手书,是在端王与王爷的数十封往来书信中截取单字,以水转印描拓,拼凑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罪证。”
参知政事道:“那些信……尽皆是枢密院借职务之便,以盘查为名,从京中与朔方的往来书信中暗截下来的。”
参知政事慢慢道:“不止造假过这一封,朔方军几个叫得出名的将领被远调贬谪,都用了这个办法,若非那主办官员设法查获,只怕仍贻害无穷……”
参知政事顿了下,迎上萧朔视线:“怎么,你不信老夫说的?”
萧朔摇了摇头:“只是大人身为百官之首,日理万机,对此案未免所知太过详细了些。”
参知政事怔了下,竟苦笑起来,苍老身形颓了一瞬,回身慢慢走到城墙边。
黑铁骑兵伫立在城下,看不清面目,分不清厚重盔甲下掩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日理万机。”
参知政事缓缓道:“老夫只恨,为何到他被判罪流放,竟才想起去弄清此案详情。”
萧朔心念微动,蹙了下眉。
参知政事转回身,从袖中取出了个锦囊,递给他:“此物逐水流,沿宫内水脉,原本该散落在延福宫地下。政事堂遍翻三次,收回物证,藏至今日。”
“后来云将军来寻过几次,以为丢了,只得作罢。”
参知政事道:“政事堂仍在查案,虽看在眼中,却不便交还。”
萧朔双手接过:“晚辈出言冒犯,来日登府赔罪。”
参知政事看着他:“你看本相,心中如何作评?”
萧朔垂眸:“我并不懂朝中事,岂敢置评。”
“蔡补之教的好学生。”
参知政事冷嘲:“有何不敢说?无非左右逢源、见风使舵,是与不是?”
萧朔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参知政事看他半晌,轻嗤一声,嘲道:“我与蔡补之,同乡同年,我晚他三年进士。他做太傅时,老夫只是个侍郎,待到老夫做到了百官之首,他却仍守着那个破学宫,日日只知炫耀几个学生。”
“蔡太傅为人刚正,不知变通。”
萧朔道:“不该入朝涉政。”
“不错……老夫钻研为官之道,他却嗤之以鼻。”
参知政事淡声:“故而我与他日渐疏离,最终再无话可说,陌路分道。”
萧朔已得了玉麒麟,不愿再多说这些,并不答话。
“老夫向来看不惯他。”
参知政事冷嘲:“为官不就该朝高处走,不就该位极人臣、尊荣无限?教了一两个拿得出手的学生,难道便能算作是他的本事?”
萧朔蹙了蹙眉,朝他身后望了一眼,虚拱了下手:“此物有劳大人转交,来日登府,今日告辞——”
参知政事忽然伸手,死死扯住他。
此时的副相已不剩半分百官之首的样子,萧朔神色沉了沉,要开口时,却又微顿了下。
参知政事胸口激烈起伏,用力咬了牙,手抖的厉害。
“老夫圆滑,滴水不漏,深谙官场权术。”
参知政事哑声:“几经风波,仍能自保,忝列要职……”
参知政事牢牢盯着萧朔:“可老夫的学生不是这样!”
“老夫的学生生性凛冽,嫉恶如仇,行事缜密素有内明。若能报效朝堂激浊扬清,纵然比不上你二人,却也绝不会逊色那开封尹!”
参知政事胸口起伏,苍老面庞上激起些从未见过的波澜:“若非奸人所害,朝堂蝇营狗苟,君王醉心权术,他该在青史留名!”
亲兵早已将闲杂人等清尽,四周寂静,空荡荡城头凛风呜咽,卷尽经冬的败叶残枝。
须发苍白的老宰相,叫寒风卷着,眼底竟是一片再无掩饰的激烈怆恨。
“老夫圆滑了一辈子,如今不想圆滑了!”
参知政事凛声道:“你二人若要扫除凋敝、清肃朝纲,老夫助你。如今这个朝堂,砸了也罢!”
萧朔握了那个装着玉麒麟的锦囊,抬起视线,看向不远处多出的人影。
云琅也已醒了,亲兵知道不拦,悄悄放少将军上了城楼。
他已听了一阵,目光却仍清明朗澈得如同新雪,迎上萧朔沉得化不开的视线,稳稳拢住,归于一处。
萧朔沉默良久,再不开口,抬手一礼。
参知政事不闪不避,受了他这一礼,再不多说,拂袖下了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