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都虞候各率左右翼,中间的全部冲击,就尽数压在了云琅一人身上。
城头旗动,禁军阵型随之变换。连胜无暇多说,死死咽下喉间翻涌血气,带人直奔右翼去了。
云琅眼底寒成锋锐冷刃,横剑立马,墨色披风裹着白袍银甲,烈烈搅着一地月芒。
朔风卷地,雪粉扑人。
右承天门上,常纪紧攥着腰侧刀柄,牢牢盯着城中厮杀。
一个时辰前,宫中传圣旨,将右承天门封死。侍卫司暗兵营分成两半,一半伺机出城诛杀襄王,一半与金吾卫共驻右承天门,将叛军拦死在宫城之外。
圣旨上说,若无禁军虎符,不可开城门,不可出宫城,不可放一人入城。
右承天门是宫门,宫墙坚固,门外有堑沟护城。
堑沟之外,是拒敌死战的禁军。
侍卫司暗兵营的都尉同在城头,漠然立在阴影里,像个深宫中放出来的阴鸷影子。
“皇上不通军事,你我掌兵,不该不懂。”
常纪扶着城墙,哑声道:“此时开城门,暗兵营与禁军汇在一处,有云少将军领兵,尚有转圜机会……”
“何来少将军?”都尉神色冷漠,“云琅掌兵已有违旨意,不拿他,已是宽容。”
常纪眼底一寒:“若无云将军,汴梁城此时早已破了!”
“宫中已有意迁都,一座废城而已,破了又如何?”
都尉扫了他一眼,语意讥讽:“常将军,再口无遮拦,留神触了天威,自身难保。”
常纪怒意几乎冲顶,死盯着他,胸口起伏。
他早知宫中指望不上,也知皇上为稳固皇位,向来视襄王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可他终归想不到,为了除掉一个襄王,竟能荒唐到这一步。
冷眼旁观禁军死战,侍卫司最精锐的暗兵营被分了一半出去,剩下一半固守,甚至连帝都都已做好了废弃的打算。
“皇上究竟有什么把柄捏在襄王手里!”
常纪再忍不住,厉声道:“为了对付一个襄王,燕云不要了,禁军不要了,现在连汴梁都不要了!接下来呢,是不是连国土社稷也不要了?!”
常纪再忍不住,霍然回身:“你自守你的城!金吾卫再不济,也能杀上几个党项——”
他话音未落,人未下城,已叫侍卫司暗卫扑上来,按了个结实。
常纪倏然瞪大了眼睛:“放开我!”
“皇上的圣旨,常将军还是守得好。”
都尉睨他一眼:“既说了不准开城,这城无疑是开不得的。若开了城门,将西夏人引进来,常将军莫非担得起?”
常纪目眦欲裂,叫人拿绳索牢牢捆缚住双臂,胸口憋得几乎炸开。
都尉全不以为意,站在宫城上,望着城下混战。
鏖战一夜,天边已不觉泛起亮色。
禁军列开偃月方圆阵势,据守缓退,已退到宫城之下。
西夏国主拓跋昊一马当先,吊着条手臂左冲右突,西夏人高喊着听不懂的党项话,战意愈盛,马蹄溅开一片殷红雪色。
禁军愈战愈沉默,人人豁出性命,纵然重伤倒地,也要死死抱住能捞得到的人腿马蹄。
到现在仍未叫西夏铁骑冲垮,全仗阵中主将位。
雪粉被凛风刮得如同刀割,马踏刀卷,一片茫茫雪雾。云琅领了亲兵,在雪雾里纵横往来,剑光凛冽,挑开灼烈血色,死镇阵眼中馈。
“少将军!”连胜一刀狠狠劈落,砍翻眼前敌兵,“暗兵营不指望了,殿下亲兵是朔方精锐,为何不与我等合力——”
云琅淡声:“不是时候。”
连胜一阵愕然:“还不是时候?!”
云琅眼底锋锐不减,扫他一眼,回剑将他背后敌兵当胸穿透,摸出碧水丹抛过去。
萧小王爷没打过仗,第一回领兵,能不能找到最合适的那一点,他心中其实也不尽然肯定。
可不知为何,竟又莫名笃定得很。
天边泛起隐隐亮色,朝霞也叫血气冲天染透,层叠蔓延,镀上一层灿金光芒。
云琅头也不回,扬鞭策马,直入敌阵。
两军鏖战整整一夜,都已极尽疲乏。铁鹞子逼出力气,迎上主将冲锋,彻底混做一团。
右承天门上,都尉盯准时机,吩咐左右:“强弩。”
在他身后,暗兵营将士再忍不住,一头撞在地上:“将军!已到此时,何惧一战——”
“强弩!”
都尉沉声呵斥:“你等要抗旨么?”
“你要做什么!?”
常纪心底寒透:“如今禁军与西夏人搅作一团,你此时动强弩!万箭齐发,有死无伤!”
“禁军死战报国。”都尉漠然道,“宫中会有嘉奖。”
“荒唐!”常纪再压不住怒意,破口叱骂,“江山社稷,尽数毁在你们这些宵小之辈——”
都尉抽刀,抵在他颈侧。
“来!”常纪悲愤已极,反倒大笑起来,“国将不国,先杀了我殉葬!”
城上动静分明,传到城下,人人心头都蔓出寒意。
“这就是你豁出命护着的朝廷?”
拓跋昊看着云琅,目光讽刺:“强弩一落,我西夏人纵有死伤,你的人大抵要尽数折在这里了。”
云琅勒马回缰,抹去温热血色,向城头上望了一眼。
拓跋昊盯着他,慢慢道:“你的皇帝弃绝了你,你的朝堂要至你于死地,你尽力要效忠的,全是荒唐的阴谋。”
云琅眼底光华一跃,收回视线,嘴角扬起来。
拓跋昊已不上他的当,两军虽都疲惫至极,但云琅的禁军无疑战力更弱,会比铁鹞子更早不支。只要再有一波冲锋,就能尽数溃败。
城上那些废物无用的中原人还在撕扯,拓跋昊眼中聚起嗜血狠厉,举起弯刀,正要下令,视线忽然狠狠一凝。
右承天门之上,正要下令强弩营齐射的暗兵营都尉身形滞了滞,自城头跌落,栽在城下死得不能再透。
有人一刀豁开常纪身上捆缚的绳索,将明黄圣旨抛在城头。
被军令圣旨压得动弹不得的半营侍卫司暗兵与金吾卫,终于承来一封抗敌的军令,沉默着火速汇拢,跟在一队高举着禁军虎符的铁骑之后,潮水一般涌出终于开启的沉重城门。
城头之上,战鼓轰鸣擂动。
西夏铁鹞子从未打过这般煎熬的仗,疲惫已极,原本正要随国主令振作精神一举全歼敌军,此时竟都错愕怔住,茫然抬头。
近乎刺眼的白亮日光里,一面云字大旗迎风烈烈,凛然映日,卷起无数心魄胆寒。
北疆部族,没人不认得这面旗,没人不畏惧这面旗。
这面旗肃清过边疆,诛破过敌虏,绞杀过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当年中原朝廷动荡,这面旗再没在北疆出现过,不知有多少部族暗自庆幸中原的皇帝自毁长城。
如今这面旗竟又展在汴梁的城头了。
无声的畏惧忌惮缓慢蔓延,铁鹞骑兵反常地死寂下来,不由自主缓缓后退。
云字旗下,方才诛杀都尉、抛圣旨开门的人长身伫立,将一柄簇了红缨的虎头亮银枪遥遥掷下城头。
云琅头也不回扬手接枪,一点流星寒芒,直取拓跋昊。
“冲锋!”拓跋昊冷汗淌下来,嘶声呼喝,“中原软弱,禁军疲乏……”
“你说得或许不错。”
云琅笑了笑:“朝堂社稷,都该整顿。”
西夏国主的亲兵凶悍扑上来,云琅再不留手,银枪挑起一汪灿亮日色,向上猛然一扬。
援兵随前锋扑上,浩浩荡荡,将铁鹞骑兵彻底淹没。
云琅枪尖绽开片片血色,将背后尽数交给萧朔,策马疾驰掠入敌阵,身形拔起,一枪|刺在拓跋昊肩头。
两人身形相向,射雕手无从放箭,拓跋昊看着近在咫尺的雪亮枪尖,脸色苍白。
“荡平河山,自今日始。”
云琅枪尖沉落,重击在他胸口护心镜,一声铮鸣生生掼碎,贯入他胸口:“多谢阁下祭旗。”
拓跋昊不及反应,身子一颤,涌出大口鲜血。
国主危急,亲兵大惊,要扑上来,却被以逸待劳的援兵死死缠住。
射雕手再按捺不住,急张弓弦,箭尖瞄准云琅胸口。
云琅不闪不避,持枪策马,亮银枪蕴足内力狠狠送出,将拓跋昊穿心刺|透。
射雕劲矢呼啸而至,直奔云琅头颈胸前。
云琅弃枪换剑,尽力绞飞两支连珠羽箭,绞到第三箭,手臂一颤,终于力竭。
箭头冷气逼到眼前,一领雪色披风劈面覆落,裹住党项的射雕羽箭,硬生生将箭势绞住引偏,扎着披风钉在地上。
射雕手被连胜一刀劈落,长弓坠地,箭|矢散作一团。
云琅睁眼,迎上萧朔凛冽黑眸,眼底蕴起融融笑意。
萧朔伸出手,在他失去意识跌下马之前,牢牢抱住了云琅的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