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没有看道尔顿, 只是垂下眼,注视着手中的茶杯。
她的神色忽然变得很陌生,道尔顿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既不妖冶古艳也不威严冷厉。睫毛投下一弯浅浅的淡淡的阴影, 时间停驻在她的眼底,寂寥而又疲倦。
海风吹得露台上的爬藤摇曳作响,影子绰绰。
属于阿黛尔·罗兰的人生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刻,就被斩断成为两半。能够坐在母亲膝头撒娇的小公主被永远地埋葬在了过去,留下来的只有为活着而拼尽全力的阿黛尔。要越过阴谋与刺杀,要越过整个世界的恶意, 要不动声色, 要寸步不停,要思虑万千……可这个世界上,谁又是生来就注定要熬干血肉来点烛燃火的?
玫瑰色的眼睛总被一些人以为是巫女的象征,因为那过深的颜色仿佛生来就藏着难以辨清的阴影, 由此透出的美也如罂粟般鬼魅危险。然而,道尔顿只觉得有那么瞬间,年轻女王的侧脸像隐于历史里的雕塑,透着沉默的孤独。
让人心底不受控制地轻轻触动,舍弃一切也要驻守在她身边, 仿佛只要她能稍微轻松些,便觉得自己也就无比高兴。
道尔顿轻轻地蒙住女王的眼睛。
“午安,陛下。”道尔顿说。
女王的睫毛擦过手心时就像蝴蝶扇动的羽翼。
在不大不小的秘密露台,笼状的弧栏缠绕着迎来温暖天气的藤蔓。阳光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斑驳方块, 有的落在地面,有的落在石桌上,有的落在静静浅眠的女王身上。她半侧身, 躺在古罗兰式华沙星椅上,银色长发半散开,落在肩膀上,身上盖着道尔顿的黑色大衣。
道尔顿坐在旁边,凝视着她侧脸的轮廓。
女王应该从叛变之夜起,就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然而她太擅长于掩盖自己的虚弱了,贵族们海军军官们竟然谁也没有发现她其实早已经到了疲惫的尽头,而她也不能露出一丝难以为力的样子。这是道尔顿第一次见到女王合上眼休憩的样子,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
见不到那双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睛,她隐约间看起来,就像个始终未变的坐在灯塔上看海的沉静女孩。那么美丽,带着不可触及的圣洁。
道尔顿斜靠着栏杆,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面常年累月握枪握剑留下来的老茧,这是一双曾野心勃勃的沾满血腥的手。在很久以前,那时候既没有威风凛凛的“战争机器”,也没有军功显著的帝国元帅,有的只是一个活在阴暗的贫民窟的孩子。
贫民窟的人,就像是生活在腐肉上的蛆虫和苍蝇,被人忽视,被人随意践踏而过。
打很小的时候起,那个贫民窟的男孩就知道,想要站直身活下来就要用尽全力地去争夺,撕咬,直到自己手握权力。世界对他来说,就像是个巨大的战场,只有硝烟和敌人。
但今天世界好像一下子变了,缩小了,只剩下官邸这个小小的秘密露台。
道尔顿从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
里面柔软的天鹅绒上盛放着一根打造精美的宝石发针。那是他从教皇国离开时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教皇国有位金匠打造的首饰最受贵人们的欢迎。在路过金匠开设的商店时,道尔顿一眼瞥见了橱窗后的这根发针,黄金铸成的藤蔓上点缀着浆果般的红宝石。
他余光中只见橱窗里一点绯红的光影闪动,在意识自己想什么之前便已经翻身下马,匆匆走进去。
副官不明所以地跟着下马走进店铺,看到他站在发针前,顿时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鬼鬼祟祟地凑过来。
“您要送给……?”后面的谁副官没说出口,朝他挤眉弄眼。
道尔顿看了他一眼:“有那么明显?”
“红宝石,还不够明显吗?”副官眉飞色舞,“老大,您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犹犹豫豫想给心上人送礼物,担心她不收也担心她不喜欢的毛头小子。这个发针她戴着一定好看,别犹豫啊。”
道尔顿踹了这个一直追不上恋人的狗头军师一脚,最后还是将发针买了下来。
他忽然记起了当初还活在贫民区里见到的一对夫妻。丈夫是个哑巴。他们住的房间旁边就是臭水沟和垃圾堆,那个哑巴每天都会摘一朵花插在窗口的破杯里。后来哑巴有一天出门,就再也没有回来。在贫民窟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妇人照常摸索着活着,好像丈夫死了也没有什么变化。直到有一天,有人指着垃圾堆旁的泥地里开的一朵花给她看。
那个妇人看着花突然嚎啕大哭。
时间隔了很多年,道尔顿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
喜欢一个人,喜欢藏在一朵花里,喜欢藏在因为她会下意识注意的一种颜色里。喜欢是种藏不住的特殊,别人看到你站在橱窗前看一枚红宝石打造出来的发针,就知道你在想另一个人。
道尔顿拿起那枚他藏了一路,从教皇国带回罗兰的发针,将它小心翼翼地趁女王未醒将它别在她美丽的银发上。纵马开枪弹不虚发的手在这个时候竟然平白生了些许紧张的汗,或许是因为她闭眼沉眠时侧脸犹自隐约藏着重重心事。
收回手的时候,她的一缕头发落在指上。
道尔顿垂眼看着那缕头发,片刻后,又轻又快地吻了吻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