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小时候的事,他早就不记得了,这辈子他从生下来就记事,从小到大,这样抱过他的,只有嬷嬷们。
贾府的主子,他的那些亲人、亲戚们,无论谁看到他和惜春,都会说一句“可怜见的”,捏着帕子抹几滴眼泪,只从来不抱他们。
宝玉十三岁了,都还在贾母、王夫人的怀里撒娇,他站在一旁看了,有时候会偷偷的撇嘴,以示不屑,到身边无人时,却又自嘲:你到底是不屑,还是羡慕?云落啊云落,你是不是忘了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丢人不丢人?
末了却又会自我开解:现代医学表明,人的心理和生1理是息息相关的,连爱情这么神秘神圣的东西,都源于多巴胺、肾上腺素这些东东的分泌,他的心理年龄会随着生1理年龄变小,有什么稀奇?
贾玩这会儿脑子懵的很,凌乱的闪过许多念头,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林如海带到自己的房间,收拾清爽,塞进了被子。
林如海合上布帘,道:“好好睡一觉,我在外面坐着看会儿书,不打扰你。”
贾玩没有吭气,朝被子里面缩了缩。
驿站的青布帐子,自然不能和家里比,拉上之后,像个盒子似得把人关在里面,光线又暗又气闷,从外向内看不见,从内向外看不清。
贾玩侧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背对着他坐着,看书。
林如海坐姿端正优雅,看着赏心悦目,但贾玩怀疑他的书是不是拿倒了,就算没拿倒,他也一定一个字没看进去——一页书,就那么百十个字,他坐到现在,一页都没翻……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贾玩今天很不合格,脑子里杂念很多,一直在想东想西,乱七八糟,完全停不下来,或者说不想停下来。
你真没出息。
他自我厌弃了一回,躺在床上,将自己关在帐子围起来的盒子里,心绪渐渐宁静下来。
他今天杀了人,而且不止杀了一个。
那鲜红的或暗红的,温热粘稠泛着腥味的液体,喷在他的身上脸上,糊住他的口鼻眼睛,让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新鲜温热的血腥味,让他无论看什么,都是一片血光。
他将闪着寒光的枪尖,刺进和自己结构完全相同的躯体中,刺破他的皮肤,割断他的血管,切开他的咽喉……当对方捂着脖子倒下时,他仿佛也感觉到了窒息般的痛苦。
他见过杀人,甚至协助过别人杀人,但亲手杀人,却不一样的。
他会脸色发白,他会心跳加速,他会手脚发软,他会将自己泡在水里搓下来一层皮,他会一遍遍回想对方临死前的表情……这和他有没有习过武无关,和他杀的人该不该死也无关。
没出息,你以为你真是个九岁的孩子?
他又骂了一句,然后道:“师傅。”
“在呢,”林如海回头,就看见帐子被掀开一条缝,贾玩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虽然脸色依然苍白,神色却比先前清明许多,于是微微一笑,道:“怎么?”
“我口渴。”而且没有鞋。
林如海起身倒了一盏热茶,递给贾玩,又随手挑起帐子,见贾玩脸上没有抗拒之意,才将帐子重新挂了起来。
“师傅您别担心,”贾玩嚷着口渴,却只喝了一口就放在一边,看着林如海,认真道:“我只是有点不适应,很快就会好的,很快。”
再怎么不适,他也不后悔杀人,只恨自己临阵软弱。
如果他出手再果决一些,也许能少死几个人,如果他不是第一次杀人之后,脑子一片空白,也不至于让林如海为了保护他而受伤。
林如海坐在床沿,没有说话。
贾玩道:“这个世界,并不是太平盛世,我既然学了武艺,总不能一辈子只在自己院子里耍耍,博丫头们一笑……所以这一天,迟早要经历的。
“就好像书生上考场,女人生孩子一样,该来的总会来,迈过去,就没什么了。”
然后总有一天,便是站在尸山血海中,也能面不改色。
“玩儿,”林如海听着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话,叹了口气,轻轻抚摸他的发顶:“还记得自己几岁吗?”
“嗯?”贾玩想了想:“九岁?十岁?”
“我九岁的时候,还因为逃学去小溪里摸田螺,被父亲拿了板子打屁1股呢!”林如海低声道:“早知你武艺这么好,我不该带你出来的。”
他宁愿遇到强人时,他缩在自己怀里瑟瑟发抖,也不愿这样一个孩子,拿着武器挡在他面前,一边哭一边杀人,杀的血流成河。
“玩儿,若有下次,你就待在车上,别出去了。师傅带的人多,对那些人也早有防备,不会有事的……你还小,杀敌不是你该做的事。”
贾玩摇头,道:“师傅,你知道我不会的。”
他又不是电视剧里的男主女主,总要等对方将“小怪”们清空了,才出来大杀四方,力挽狂澜。
那些是人,不是道具,是替他牵过马,帮他套过车,给他盛过饭,和他说过话的,活生生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