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柳的一句话, 简单,真诚,让容非心头漫过一道暖流, 悄然驱散寒秋的萧飒。
东杨、西桐等先是一怔, 随后纷纷目视容非, 平日呱噪的数人反而没吭声, 眸子里则是满满的坚定。
初秋阳光透过半疏半密的枝叶,落在容非乌黑亮泽的发上, 勾勒出年轻气盛的线条。他舒眉一笑,俊颜如玉,内心的感动无以复加。
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数月前执意独行来此,没让他们跟随、甚至下令不许打听他的下落的肆意妄为而深感歉意。
他仍旧记得, 当楚然携同东杨和西桐,初次现身于东苑门外, 见他左臂缠满绷带后,神色紧张,目光焦灼。
那不光是寻常护卫对主子的担忧,也有相伴成长好哥们的关怀。
那时, 他曾为他们不宣自来而无奈, 命他们躲远一点,别泄漏他的身份;但这一刻,他无比庆幸也无比感恩,他们一直以不同方式默默包容他的任性。
所以, 他真要带领他们八人, 公然去做违抗朝廷的大逆不道之行?
温和眸光缓缓滑过他们英气逼人的面容,他仔细一想, 如西桐、南柳、右杉至今仍未成家,余人都有家室。
容非于心不忍,正踌躇该说点什么,身后的燕鸣远忽轻轻“嘘”了一声。
留神静听,窄巷口似有马蹄声,不多时,数人脚步声近,大多数步伐轻捷,夹杂一人步伐凝重。
八位互望一眼,南柳、北松、前柏、后枫迅速隐匿,而东杨、西桐则紧随容非。
门外有人议论:“在这儿?确认?”
话音刚落,敲门声起。
左榆开门后,门外立着一名高大健硕,双目凛然的男子,其肤色黝黑,三十多岁,容非一眼认出这是何人。
这是越王的一名护卫,曾于某夜到东苑送信,信上只有一个“無”字。
“见过大人。”容非急忙相迎。
却见那人侧身一让,一名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跨槛而入。
此人中等身材,作文士打扮,天青织锦缎袍,腰悬龙头形蟠螭纹玉绦环,浓眉大眼,脚踏皁皮靴,正是越王。
燕鸣远认出越王的瞬间,表情略微奇特,似记起了什么,笑得窘迫。
“草民参见王爷。”容非乍然见越王改了装束,忙领护卫恭迎,揣测对方纡尊降贵至此,莫不是为了秦茉的事?
越王端详容非残留胡渣子的脸,微微一笑:“贺公子,半月不见,清减了不少。”
半月?
容非猛然记起,上次与越王碰面,是他和秦茉偷偷私会、偶遇刺客那一回……越王现身时,容非正穿着贴身小衣、形容狼狈地昏倒在山洞里,而后被他们扛着、背着、用马驮着……送到了秦茉家中。直到越王离开,他都没醒过。
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喜是,有大人物撑腰,悲的是……太尴尬了。
“王爷见笑,草民惭愧得很。”容非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越王和侍卫免不了想起当时场景,莞尔而笑。
见来人是熟人又无恶意,燕鸣远、东杨等人稍稍放下戒备,各自引见,入内叙话。
越王本无架子,与燕鸣远儿时同在玉锦郡主府游玩过,算是多年旧识,寒暄几句,当下直接道明来意。
近日,他在附近红湖镇别院休憩,听闻秦家出事了,又得悉容非在此,他不好直接找魏紫,便先过来询问情况。
现下,容非与秦茉的亲密关系,人尽皆知;且事发后,容非不但亲自求见杜栖迟,还日日夜夜派人在驿馆附近盯梢。
越王笑道:“本王在道上听闻,大伙儿都期待贺七爷来个英雄救美、以身犯险、奋勇劫狱之类的戏码……本王此番特地来看热闹。”
容非当然知道他在说笑,汗颜道:“草民不是不想,就是人微力弱,此等以卵击石的行径,得三思而后行。”
他已挣扎过无数回,是燕鸣远死死拉住他,让他忍一忍,别随便送死。
“真如传闻所言,秦家与‘风影手’有关?”越王又问。
容非有须臾迟疑。
事到如今,他不该隐瞒这位怀有善意且身份尊贵的男子,对方可能是最帮得上秦茉的人。
他尚未点头,越王已从他的神态猜到:“本王懂了。”
气氛一时如凝,容非急于试探越王的态度,开门见山:“那……王爷的意思是……?”
“如你所知,本王在镇上待了三个月,‘风影手’之事,略有所闻。无非是江湖人认为他藏有巨大的宝藏;盗门则苦寻他们遗落的秘笈;而青脊,追查的则是遗失了十八年的密匣。
“此事或多或少涉及当年的谋逆,于年仅十七八岁的秦家姑娘而言,大概是场无妄之灾。只是……此案事关青脊,本王爱莫能助。”
容非的心逐寸下沉,又隐隐有一丝了然。
越王贵为天家皇子,再无拘无束,也绝不触碰逆鳞。越是身份贵重的人,越会谨言慎行。他此行,也许只想了解情况,却未必能帮多大的忙。
“草民理解王爷之意。”容非喉底干涩。
他们数年前曾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而近两月在长宁镇,匆匆碰过几次,碍于各自隐藏身份,未曾深谈,更说不上交情。
容非原先没指望获得旁人的帮助,但乍然见越王到访,如在无尽黑暗中窥得一线亮光,而这光芒仅仅亮了半炷香,又遭失望吞噬。
清晰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落寞,越王亦有些许不忍:“青脊中人素来独行独断,杜指挥使更是以此为名,或许……本王可试着派人去探听一下。”
燕鸣远插言:“不妨一试。”对于杜栖迟来说,天家的威力远比他这个小师叔要大得多。尽管人所共知,越王乃闲散王爷,鲜少参与政事,但于公于私,杜栖迟会给他面子。
得到容非与燕鸣远的首肯,越王命人提笔研墨,写了封信,遣派手下当即送去驿馆。
小院落乃临时购买,无丫鬟仆役,吃喝随意,更没别的招呼客人。众人闲坐无聊,只能饮些清茶。
不到半个时辰,越王派去的人归来,双手向越王奉上一封信,以及一块黑木牌。
越王见了木牌,并不急着去接,神色凛然:“那位杜指挥使怎么说?”
“杜指挥使看过王爷的信,对属下说……青脊事务,除圣上和总指挥使外不便透露,请王爷谅解。”那人估计受了点气,眉宇间透着愤然。
“果然是她的作风,”越王叹息,“这木牌,可是我当日赠予秦姑娘的?”
“杜指挥使说,秦姑娘受押期间写了个短笺,本想派人送去衢州,而今既然王爷派人询问,便将此物和短笺交由属下送至王爷手上。”
容非闻言,心底腾起的难过之情,不言而喻——关键时刻,她只想到旁人,而不是他。
在容非难堪且紧密的注视下,越王接过信封,撕开后,上书的几个字,出人意料。
——请救小豌豆。
越王、容非、燕鸣远三人目目相觑,作不得声。
半晌后,燕鸣远方道:“姐姐该不会是……神智不清吧?小豌豆好好的……”
容非心下骇然,蹙眉道:“你是说,杜指挥使用刑或下药了?”
越王沉吟:“杜指挥使的手段常人难料,也说不定,这是秦姑娘给本王的暗示。假若本王身在衢州府,接到此信,自当会遣人来问……”
容非揪着一颗心,不上不下,“莫非……她是怕上一代所犯罪行牵扯到无辜的孩子,请求王爷庇护?”
“谨慎起见,咱们跑一趟秦家主院。”越王骨节分明的手于案上一拍。